昨天晚上22:38收到王雪语短信:“我父亲因肺部感染,呼吸衰竭经抢救无效于今晚20时去世。”悬了很多天的心,悬了很多年的心,噩耗终于来了!
雪语说“我爸爸最后走的不痛苦,深度昏迷的情况下,最后心率掉下来,医生又给打了两针强心针,然后心率还是归零了。”好人未必都能得到善终,但是如果终期并不痛苦,这也是好人得到的好报。明贤“为人谦和,古道热肠,助人为乐,自律低调”(周彦)是我们同代人对明贤共同的印象,他跟大家都很友好,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一个人可以成为“前卫好人”(黄专),也就是说他要在中国最为险恶怪异的利益江湖、而且始终充斥着意气的凸显、动荡和张扬、行为多惊世骇俗、言论惯于尖刻激烈的当代艺术圈子里被大家公认为是好人,却并不寻常。
当代艺术在中国开始发展时被称之为现代艺术,又被称之为前卫艺术,虽然是引进的艺术观念和方法,但是在我和明贤这一代在“文革”中长大、之后恢复高考进入大学的人看来,这是中华民族最需要的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要对传统——无论是来自于中国古代和现代,还是来自于西方的经典和现代,都要不间断地加以反省和批判,创造性地来推动民族的崛起和国家的改造。我们都意识到未来不能限定,在现代科学和科技高度发展的同时,要实现现代化,人的现代化同样重要。要让每一个人更为平等地具有独立创造和自由发展的机会和动力,现代艺术是与现代科学同时作为现代社会的精神支柱,是当今和未来维护人的尊严和价值重要不可或缺的力量!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出于对民族复兴和国家发展的责任,对中国人在近代史上遭受的屈辱的雪洗,用现代艺术自身的素质和作用,我们在一起开始了工作,后来被称为“85一代”。但是推进现代艺术工作对于每个人是具体的,无论是艺术创作者,还是理论的研究者,各自选择的艺术观念和创作方法都不一样。有人认为重要的不是艺术而是思想解放,也有人(比如我)认为重要的恰恰是艺术,因为艺术不仅是思想解放,更是对思想作为信仰和教义精神载体这个东西本身的解放。明贤非常清楚我们同行者之间有矛盾和冲突,甚至还会引发人事上的冲突甚至肢体对抗,但是为了共同的事业,他总是不偏不倚,穿梭和解。1986年底,在北京农展馆高名潞和我主要负责发起筹办现代艺术大展,在筹备工作中出现一些矛盾,为了共同的目的我俩在朝阳门桥上做了一个决定,我退出组委会,本来由我负责牵头的中央美院团队范迪安、孔长安、周彦、孙浩良、侯瀚如、费大为等继续与高名潞合作推进。王明贤不属于中央美院和另外两个团队——《美术》杂志团队和《中国美术报》团队的任何一方,他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勾连作用。我调离中央美院到北大研习国学,试图用中国理论来解释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本体理论问题;策展团队都忙,无瑕顾及似乎已经退出组委会的我,而向我一直报告着展览筹备的消息和进程的只有王明贤。
大展之后,为了进一步弄清楚现代艺术在西方生成和发展过程的历史背景和理论进程,我们“85一代”中的不少人都选择到欧美去游学,明贤与栗宪庭、王林等同仁们坚守在国内,一起促成了现代艺术从盲流到商业神话的当代崛起岁月。我回国以后,继续推进第二次现代艺术大展,与王明贤、王南溟、张晴继续推动非商业部分的现代艺术的展览和研究,从1996年到2000年几乎尝试了所有的办法都以失败而告终,最后是张晴在2000年上海双年展(第3届)上才实现了我们的这个愿望。
王明贤在这个过程中精心地关注着每一位有价值的艺术家,他专门跟我谈,商业神话中85一代的杰出艺术家只有一个人没有“出头”,那就是舒群,他希望我能够想办法安排他出国考察,把他推出来,我就安排了。他还亲自把舒群在北京的家人吸引到他自己和包泡主持的怀柔交界河艺术村,因为在那里已经有钱绍武、张志扬、鲁萌(萌萌)、余华、隋建国、展望、张永和、张维良和潘石屹,便于舒群进入被关注圈子,最后舒群家人并不领情,觉得王明贤和我在利用她,明贤的精致安排被误解,他也就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唉呀,这真是笑话了。”
王明贤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并不是因为他跟我只有工作上的合作,他经常跟我说到家庭的难处和自己的难堪。我们这一代人互相之间很少说个人的事情,文革时代成长起来的人都知道,受委屈了只能把打掉的牙和着血往肚里吞。如果一个人对你说了私事,那一定是极为亲近才会这样。但正因为亲近,我才会深切地认定他是一个“精致的理想主义者”,因为他做的事情对他自己遇到困难毫无帮助。他把自己几乎是所有的精力和机会都交给了现代艺术发展的推动,包括对现代建筑作为当代艺术的推动。很多时候他都是陪着别人在成长,帮助别人在发展,这些人在成长和成功以后大概会说谢谢,但是并不会帮助他来解决个人的问题和困难,他好像也从来也没有指望过,也不大愿意接受。我记得他交给我的最近的一个任务,竟然是希望冯叶女士把林风眠整个的档案和遗作交给我领导的北京大学的中国现代艺术档案来整理。我们系统与林风眠和冯叶素无交往,但是对他来说,觉得只有这样的安排才对得起我们初始的共同目标,因为他相信我与他一样也会这么想,不需要事先跟我商量就向对方做出了这样的建议。我们的子女和学生们也许觉得我们这些人不合时宜,迂腐,带一点愚顽,带一点自以为是,但是我们就是这样一代人!所以我们才最要好。
现在我最要好的朋友走了。
2025年6月26日
朱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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