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室的小黄说,临终前,他和明贤的太太小金、女儿雪语都在,明贤是在昏睡中安详走的,很平静,没有受罪。
我和明贤都是泉州小城学画少年,他住西边、我家东边,很多共同的师友。他比我大几岁,三岁就经常和哥哥明胜在泉州街上搭台表演画老鼠等,他们参加了上百次世界儿童画展,拿过很多奖。放在今天,他们算家乡的小“网红”。
王明贤三岁的作品《中国古代骑士》,发表于1958年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儿童画选集》。
远在1994年,我还在日本时,展览想直接用上风水术,明贤积极推荐、帮助联系上王其亨教授。
1998年,我的作品《威尼斯收租院》在国内有一场风波,说我剽窃、讨好西方……明贤迅速站出来,对这件作品组织了关于后现代主义的研讨会,讨论使用“文化现成物”的艺术问题。很快舆论发生变化,媒体也广泛介绍了现代艺术及后现代主义的发展及逻辑。
之后我去北京,明贤请来几位搞哲学、也研究后现代主义的朋友跟我聚会。我才知道自己的作品成了后现代主义权威佩里·安德森《后现代主义是怎么诞生的》一书的封面,是大家关注的事。我们聊得很活跃,学者们都肯定我的“后现代”艺术方法论,我应该是越发兴奋地大侃自己,也怕别人不知道我在国外的活动…之后明贤告诉我,当时他听得很激动,但回去整理录音后觉得其实不怎么样。我一直记着这件事,也知道明贤是我朋友有多重要!
我生在泉州,二十来岁才从剧团到上海戏剧学院学习,后来去东京,再到纽约,流窜到世界各地…北京对我却是个诚惶诚恐的地方。但是有明贤在,不断增加我去北京的理由。我和明贤一起,经常是我说闽南话,他用卷舌的普通话回答我,我知道他已经习惯了。尽管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他的普通话还是很闽南腔,因为常有人说我的普通话像明贤。
北京有些勇敢、前卫的人。明贤介绍我认识《今日先锋》《读书》等的主编,这些人经常采访我,让我学会如何用中文整理自己的思路和故事。我英语不行,日语还行,但因为长期在国外,用普通话讲我观念的机会不多,这些主编和记者的采访,每次明贤都陪伴我身边。他看到我被国内的知识和思想界朋友接受,情不自禁的笑容让我总是很感动!看着我一步步被吸引来北京,他特别开心。我也慢慢发现,明贤除了学问渊博,更是大智者!在北京,他像宋江一样,艺术、建筑和思想各界人士都说他好,他的号召力超强!
从左至右:蔡国强、王明贤、栗宪庭,摄于2002年上海美术馆“蔡国强艺术展”学术研讨会现场。
我对中国艺术和思想界的认识,大都是从明贤帮我“攒的局”中得到的。我喜欢说,大家也喜欢听我在世界上又做了什么好玩事,但更重要是在跟这些智者的对话中,我学到很多,甚至通过他们更理解了我在国外打交道的这批老外……
我用中文讲自己故事时,常会整理成长篇大论,寄给明贤指点,但他每次都修改不多。我很纳闷,他是中文科班出身,又长期担任主编,但他总是很宽容地说:“你这样写也算一体。”
明贤的思想很自由,但生活却非常小心严谨。那时国内夜生活的自由,让我像进大观园般兴奋紧张…明贤仿佛“照见五蕴皆空”不为所动!让我也不敢随性,学他爱惜点羽毛…他不管在社会放或收的时代都是那样,“划线”走路!
明贤兴趣广泛,思考也深。我有收藏他以“知识考古学”重构历史的画作,更惊叹他收藏了海量的《美术战报》《红色美术》等期刊、油印小报、宣传画、徽章和旗帜,有些是我小学画黑板报时临摹的对象,当时老师同学都挺赞我,却不知我大多是临摹。他收藏的是我们共同的红色少年记忆。明贤也因此就很理解我为什么以《收租院》为题做作品。
蔡国强收藏的王明贤“知识考古学”作品。
2002年,他也和迪安在中央美院美术馆举办我的“马克西莫夫收藏展”。他帮我找到这位前苏联画家1950年代在美院任教时的翻译佟景韩老师,我们还策划了“马训班”学员们毕业45年后相聚,一起研讨他们早已去世的马老师…
王明贤与蔡国强于马克西莫夫收藏展开幕仪式,范迪安致辞,北京中央美术学院,2002年。
马克西莫夫收藏展现场,左起:佟景韩、曹庆晖、范迪安、蔡国强、王明贤,2002年。
2005年,我和明贤、迪安等一起去威尼斯给中国馆选址,又请来王其亨看风水(后来鸟巢上圣火台的位置,其亨先生也帮看了)。我们选的地方很快成了威尼斯双年展的新“龙头”,不仅中国馆在那里,其他国家甚至意大利馆也到旁边来。
从左至右:皮力、王明贤、范迪安与蔡国强,摄于2005年威尼斯。
从左至右:王明贤、蔡国强、马文、范迪安、皮力于威尼斯运河上,2005年。
2006到2008年,我在北京准备奥运会开幕式,有了更多不是来自明贤的朋友。但他还是频频出席我的展览或我策划的活动,反正我就是事多!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帮我写画册文章、研讨会上发言。甚至海地大地震时,我想是中国当代艺术家回馈世界支持的机会,我发起,明贤当了总顾问,帮大家找了嘉德,在北京做了赈灾义拍,邀请很多艺术家好友捐了作品,再把所得捐给海地灾民。
蔡国强与王明贤于《失踪的美术史记忆:王明贤当代艺术 + 收藏展》,2007年。王雪语提供。
后来我想做泉州当代美术馆,跟他又对上了,因为是他的本行!尤其听说是请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来设计,他很激动。也让我意识到,虽然明贤久居北京,但他对故乡情怀很重。他陪我去泉州见领导做解释,也提醒我在中国做建筑的法规。如今我的这个馆还没建成,他自己在泉州红砖古厝的家:井亭巷23号,已经改建成服务设计师的“驿站”。
明贤太太小金做我工作室的大管家十几年了!我们猜想她很喜欢明贤的儒雅和才气。明贤生活自理能力可能比我还差,几次被笑话买鞋试单脚,回来才知道太小。
大概是2005年,从威尼斯回来后明贤去做了手术。他说看到便血,去验肠镜,才知道严重,从此身上就背了一个小装置。那以后,我们来往中总要提醒他多休息、别累着;看他又进医院,我们就很担心,但看他又在哪做活动,就又放了心,这样反反复复、防不胜防。但他工作未曾中断,他还为我的项目去过费城和多哈,策划了“中国当代艺术大事记”展厅。
从左至右:马元中、纺织工坊美术馆馆长Kippy Boulton Stroud、蔡国强与王明贤于蔡国强费城个展布展现场,2009年。吴红虹摄。
蔡国强为卡塔尔博物馆策划的《艺术怎么样?来自中国的当代艺术》群展中,王明贤策划的“中国当代艺术大事记”展厅,多哈,2016年。
卡塔尔公主玛雅萨、罗桑、蔡国强、王明贤于《艺术怎么样?来自中国的当代艺术》展览现场,多哈,2016。蔡文悠摄。
我太太红虹很佩服小金,总说她太了不起了!和明贤同期的病友已经走了十几年,小金这二十年把明贤照顾得那么好。明贤虽无怨言但历尽磨难,这一走,倒是一身轻了,“乃至无老死……无苦集灭道”!
电话中小金说她和王明贤“42年相伴,不舍,奈何,繁华,无数,悲彻。”小金还说:“他很弱的时候,给我留了三句话:一切从简、家人告别、不要麻烦朋友…因为声音很低,我贴近他的嘴,他说的还是这三句话。”今天北京6月29日上午9点,在八宝山文德厅送别他。小金说:“文德厅,文化、大德,文德两字用在王明贤身上,他担得起。”
王明贤,王雪语提供。
作为明贤的乡亲、挚友,以些许回忆送别明贤吾兄!弟在纽约泣别……
蔡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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