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堡垒最容易从内部突破。其实,更容易从上层突破,价值体系的堡垒更是如此。“不靠谱”的皇帝往往带来前所未有的翻盘,汉灵帝就是。西晋司马彪《续汉书·五行志》记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此服妖也。董卓多拥胡兵,填塞街衢,虏掠宫掖,发掘园陵。”。
这有两个含义,一是汉灵帝好胡床等器物、胡饭等食品、胡箜篌等乐器、胡舞等歌舞,京城的国戚贵族竞相使用。二是在史官眼中,那些胡人器用是“服妖”,违背礼制,罪大恶极,导致“其后天下大乱。”
无论灵帝评价如何,胡床开始流行,京城出现了健康、舒适的垂足坐曙光。垂足坐家具的新纪元开始了,它启动了一场家具革命和观念革命。
为何汉灵帝好胡床,为何京都贵戚会皆竞为之?前人没有明确解释。笔者看来,胡床符合身体追求舒适的本性。此内在逻辑之外,它还表现了一种“外来奢侈品登顶现象”。所以,胡床可以大盛于一时,并持续流传。
古今中外,奢侈品的疯狂消费,一定由国内扩展到域外。在古代中国的奢靡浮华风尚中,域外名品总是通过长途贸易,从遥远的西方国家来到中国,稀有而珍贵,因而站在消费潮流的顶端,其消费群发生在社会上层。历史悠长,这个现象屡见不鲜,越是开放的时期,越突出。闭关锁国年代,则相反。
早期历史称之“胡”,指汉人疆界以西的民族。晚期名其“番”“洋”,泛指中国以外地区,与海上贸易相关。“胡”“洋”物品活跃的高下程度折射社会荣枯。无论是否在民族融合时期。
顶级权力推动顶级审美和时尚,由皇室到权贵、官员、再到平民,形成传播梯次。社会对权力的崇拜,也表现为对权力符号下奢侈品的崇拜。
汉灵帝引领风尚,还有其他作为。《续汉书·五行志》记:“灵帝好胡饼,京师皆食胡饼。后董卓拥胡兵破京师之应。”灵帝影响京师风尚,除食胡饼外,另有驾驴之举。范晔《后汉书·五行志》:“灵帝于宫中西园驾四白驴,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以为大乐。于是公卿贵戚转相仿效,至乘辎軿以为骑从;互相侵夺,价与马齐。然其种大抵出于塞外,自赵武灵王骑射之后渐资中国之用。”言汉灵帝宫中自驾白驴为乐,众公卿贵戚纷纷仿效,以致驴的价格与马相同。驴也是来自“胡域”的外来品。
晋代太始年间,胡床再现登顶。“胡床、貊槃, 翟之器也;羌煮、貊炙, 翟之食也。自太始(按:265-274年)以来, 中国尚之。贵人富室, 必备其器, 吉享嘉宾, 皆以为先。戎翟侵中国之前兆也。”(晋干宝《搜神记》卷7)言西晋武帝司马炎以来,汉族地区崇尚外族的器物、食品,富贵人家典礼宴宾以此为优先。胡、貊、羌为“周边”少数民族。
朱大渭考据详赡,指出魏晋南北朝典籍上,屡见名震一时的人物使用胡床,如魏王曹操、魏文帝曹丕、东晋将军王恬、东晋外戚名士庾亮、前凉名将谢艾、东魏孝静帝、北齐武成皇后胡氏。南朝宋文坛领袖颜延之、刘宋名将沈攸之、齐文学家刘瓛、齐武帝宠臣张景真、梁名将王僧辩、篡梁的侯景等。
外来物成为登顶的奢侈品,有许多实例可以辅证,如珊瑚和胡椒。
珊瑚是海洋生物,长成珊瑚树要历经数百年。自汉武帝起,西域人屡屡进贡珊瑚,其产地则自地中海地区,是罗马帝国的贸易产品。西晋时,上好珊瑚成为顶级的财富符号。王恺和石崇的珊瑚大赛更是传奇故事,其中也有晋武帝身影。“武帝每助恺,尝以珊瑚树赐之,高二尺许,枝柯扶疏,世所罕比。恺以示崇,崇便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嫉己之宝,声色方厉。崇曰:‘不足多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条干绝俗,光彩曜日,如恺比者甚众。恺恍然自失矣。”(《晋书》卷三十三《石崇传》)武帝赐送王恺一株珊瑚树,高二尺许。石崇砸之,另取六七株高三四尺的珊瑚树。
奢侈品的追逐与斗富,追求的是“世所罕比”,外来的珊瑚树量少珍稀,比起土法上马的人奶喂猪、蜡烛当柴的勾当要艰难。在明代大贪官严嵩抄家清单中,珊瑚、犀角、象牙等海外珍奇异宝依然是重要的财富,它们被籍没入库后,朝廷继续享用。
胡椒珍贵,是外来香料、药材、调味品。西晋司马彪《续汉书》:“天竺国出石蜜、胡椒、黑盐。”唐朝,它成为昂贵的奢侈品,为王公权贵的最爱。宰相元载因贪污抄家,“籍其家,钟乳五百两,诏分赐中书、门下台省官,胡椒至八百石,它物称是。”(《新唐书》卷145《元载传》4714页) 抄家抄出了八百石胡椒,大约相当今天的为六十多吨。此外抄没物品的价值与这些胡椒一样。唐宋元明历代,胡椒一直是珍品,被上层富有阶层追捧享用。明中后期,国内引种了胡椒,才飞入寻常百姓家。
“奢靡相尚”往往是外来品消费的竞赛。除品质外,必须是稀有的、海外的。这才符合奢侈品的非生活必需、独特、稀缺、珍奇等特点。“大量域外珍贵器物的使用进入达官贵人之家。——魏晋南北朝上层人士炫富,往往以来自域外的金银器、玻璃器显其华贵。”(石云涛:《域外器物的输入与中古社会》《北京高校社会科学》2018年第6期。)
晚至明清两代,“外来奢侈品登顶现象”依然不断。如海外硬木制造的明式家具,“在明代‘侈靡争雄长,燕穷水陆,宇尽雕镂’的侈丽浮糜盛宴里,人们对家具的追求变为‘苟炫目前,侈者必求花梨,瘿柏,嵌石填金,’在此风气下,明式家具泰然登临。”(张辉:《明式家具:在明清奢侈消费风尚中登陆》《古典工艺家具》2016年1期)
每每“外来奢侈品登顶”时,消费群的外围总有卫道士声讨,以“服妖”等词语谓之不祥,一次次再现,直到晚明。“胡”“洋”风物入华不断,而抨击也一直未绝。这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两腿前伸而坐的“箕踞”,被礼制深恶痛绝。坐在胡床上,小腿下垂,足着地,故称之“踞胡床”。胡床以外来奢侈品间接地否定跪坐,形式迂回含蓄,遇到的对抗也小。所以是它可以打破坚冰一样的跪坐,而不是长久存在又寂寂无闻的箕踞、盘腿坐、垂足坐。在巨大的转型中,它扯开体系的一个裂口。前路依然漫长,毕竟高座家具开始了,偶然成就了历史,而那个对汉灵帝道德谴责的记载成为纪念碑文。
几乎历史上所有登顶外来奢侈品,后来都悄悄融入汉人生活,唯独胡床可怕,引发了一系列的摧毁和建构,礼制观念颠覆、新型家具不断迭代。
还有一首胡床诗奇葩,是家具史上的名作。南朝萧梁庾肩吾《咏胡床》云:“传名乃外域,入用信中京。足欹形已正,文斜体自平。临堂对远客,命旅誓初征。何如淄馆下,淹留奉盛明。”庾肩吾为简文帝度支尚书,也是一代文学家。此诗言,胡床从域外传来,京城都在使用。双足斜欹交叉,床面自然平正。它无论是在厅堂上接待远客,还是随军旅出征,哪里比得上放在宫殿,侍候盛明天子。前四句直白明了,后四句含有暗意,臣如胡床,到哪里都不如伺候君王。对放在屁股下的胡床,诗人赋比兴一番。这巧妙比喻、这种曲意逢迎,这种跪舔格调,也是天下无敌。倒是由此可知,当时的胡床,下流行于市井,上使用于宫殿、皇帝身边。南朝末期,胡床依然受社会上层青睐。
具体说,“胡床”是矮形坐具,形态与今天的马扎类似,前后梃上穿孔,编织绳索形成软面,前后腿交叉可以折叠,下有(横木)托子。前后腿交叉处穿金属轴钉,构件出头处大多以金属叶片包套。当时居室,榻床之外,还没有什么家具,胡床一定十分突显,而且实用。
元代胡三省所撰《资治通鉴注》说:“交床以木交午为足,足前后皆施横木,平其底,使错之地而安;足之上端,其前后亦施横木而平其上,横木列窍以穿绳条,使之可坐。足交午处复为圆穿,贯之以铁,敛之可挟,放之可坐”。各个细节描写都与后来可见的马扎实物相符。
隋炀帝改称胡床为交床,“贞观四年,太宗曰:‘隋炀帝性好猜防,专信邪道,大忌胡人,乃至谓胡床为交床,胡瓜为黄瓜,筑长城以避胡。’”(唐代吴兢《贞观政要·卷六·论慎所好》)
《齐民要术》大约成书于北魏末年(公元533年-544年),其中记载当时的“柘木”,“十年,中四破为杖,一根值二十文,任为马鞭、胡床。马鞭一枚直十文,胡床一具直百文。”(贾思勰:《齐民要术今释》卷5,中华书局,2009年,第402页)言制造胡床的柘木料一套要一百文钱,原料都有了基本标准的市场价,可知,此时胡床生产普及。故“有一般村妇坐胡床”记载,“见长孙氏媪踞胡床而坐,敞再拜求哀,长孙氏愍之,藏于复璧。”(《北史.尔朱敞传》)
在图像和实物遗存方面,敦煌北魏第257窟壁画《须摩提女因缘》中,出现胡床,是目前所知最早的胡床图像。双人垂足共坐上胡床,形式罕见。河南新乡博物馆藏东魏武定三年 (545 年) 造像碑石上 ,刻画一相士坐在胡床上,手抱婴孩,为其看相。太原北齐徐显秀墓西壁壁画上,一位侍从肩扛一张胡床。敦煌莫高窟第420窟隋代《商人遇盗》壁画上,强盗坐着胡床。陕西三原县唐淮安靖王李寿墓葬石椁内壁线雕画中,侍女手持一张胡床。
北魏 敦煌第257窟壁画《须摩提女因缘》中的胡床
东魏 造像碑石《相士胡床》中的胡床
北齐 太原市郝庄乡徐显秀墓壁画中的胡床
隋代 敦煌莫高窟第420窟《商人遇盗》壁画上的胡床(摹本)
唐代 陕西三原县唐淮安靖王李寿墓椁线雕画中的胡床(摹本)
2019年,甘肃天祝岔山村吐谷浑墓中出土了交床,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实物,为唐武周时期。榻由八根圆材组成。特殊之处是上下横材均打孔,穿有绳索。
唐代 甘肃天祝岔山村吐谷浑墓中出土的交床
古画《校书图》中,一人握笔坐胡床上。此画作者有人称为北齐杨子华,有人认为是宋摹本,实则年代难考,可列为参考。
参考图:
(传)北齐杨子华《校书图》上的胡床(局部)(宋摹本)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一般胡床外,还有宝装胡床,珠宝装饰。北齐武成皇后胡氏,“自武成崩后,数出诣佛寺,又与沙门昙献通,布金钱于席下,又挂宝装胡床于献屋壁,武成平生所御也”。(《北史》卷14《后妃下·武成皇后胡氏》,第522页。) 胡床引发了高坐家具效应,给历史带来巨变,此后,筌蹄、坐墩、凳子、交椅、靠背椅、扶手椅纷至沓来。但胡床形制基本一直如初。明式家具时期,称之为“交杌”“马扎”“马闸”。
从存世实物看,大的交杌高度基本在40-50厘米之间,与常规椅子座子高度相近。而且前腿下端置活动的腿踏,承托双足,与交椅腿踏相仿。如黄花梨螭龙纹交杌,棉绳座面,前梃面沿上双螭龙间雕螭尾纹。前后腿交叉,中间以铜销为轴,以便开合。前腿下端置活动腿踏。扁方形横枨为托子。另有小型的黄花梨交杌,高度为30多厘米,与胡床传统式样无异。
清早期 黄花梨螭龙纹交杌
长48厘米 宽29厘米 高44厘米
(广东留余斋藏)
还有一种直棂(上提)式,如黄花梨直棂(上提)式交杌,杌面由两个木框组成,两框中间安有直棂,可以上折。木框中缝下有竖立支架,正面腿足间设有踏床,部件交接处包铁鋄银叶片。
清早期 黄花梨木框式交杌
长49厘米 宽56.2厘米 高49.5厘米
(佳士得纽约拍卖有限公司,1997年9月)
由席地坐到垂足座,大致可以分成三个时期,一是汉末之前,为前垂足坐期;二是魏晋南北朝唐五代,为垂足坐普及期;三是宋代以后,为完全垂足坐期。就人体而言,这就是腿、足、尻、腰逐步放松、解放历程,也是人性与规训斗争历程。而家具的进化就是就是先民身体解放历程的写照,从汉唐,至宋明清,再至民国,家具一次次完成了阶段性变革。逐渐顺应人性、解放身体,就是整部家具史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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