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栏 | 张辉：古画中家具的再现“真实”——中国家具史㉙

进入五代两宋家具考察，美术史上的“五代画”“宋画”迎面而来。抬望眼，资料充沛，缤纷绚丽。但这类卷轴画（尤其含有家具图像的），多无可靠文献支持，年代旧说凭借个别经手人所云，长期沿用。一是无确切年代出处，这在考古学上，叫做没有出土地层，或云没有发掘报告，属于“缺陷资源”。二是后世少有人郑重发表文字，按照学术规范论证、鉴定。它们在年代上真少伪多，整体不入信史。某某古画，博物馆鉴定为一级品等等，是其文化要素的综合评定，并不代表对其传说年代的绝对认同。

拙文《“宋画”史料价值与文化史（含家具史）研究》《雅昌专栏》2022-02-23），也曾论述古画年代不实。那么，古画价值何在，有益的肯定是什么？作为家具史研究，探究古画家具图像形态之真伪也是一个重要问题，回避不了。好在这一次答案令人高兴。

考虑方便理解，先看两个当代画例，都带家具图像。背景明确，时间近，好把握。

一个例子是民国时上海胡也佛的《金瓶梅词话》秘戏图，工笔绘制，繁复香艳。画片上，有柜子、梳妆台（字台）、琴桌、凳子、床，都是民国海派中式式样，非洋式。时代乃至地域特征明显。胡氏在《金瓶梅》故事中，基本真实记录了民国上海的家具。绘制的年代和家具式样的年代统一，都是民国时期。

此类画作属于以当世家具、表现前朝内容。

第二个例子是几十年前风行一时的工笔画《蔡文姬》连环画，画面上，有汉代栅足几，形态的年代大致没错。还有明代风格宝剑腿方凳，当然不对。蔡为东汉末年人，当时跪坐，不用凳子。还有晚清博古架及陈设，更是关公战秦琼。但凡此种种，都不影响图上家具器型基本准确，都曾经在历史上存在过。谬悖与真确如此并行。意外的是，有一种曲凭几，多个竖棂为足，属臆造式样。出土的曲凭几最多是三足，而这里是一圈直足。仔细考析，实则借用、沿袭了某“宋画”上的多竖棂圈椅上部。移花接木，也算有依傍，但是近妖。

此类画作属于画家做过古家具功课一类，以（不同的）前朝家具表达更早的前朝故事。

这幅东汉故事图，具体制作时间是上世纪80年代。假设一下，后人不知道年代，又排除其他内容，仅可根据家具判断，依照其年代最晚者，是那个晚清博古架，显然与创作年代有异。

以上这两类画像，均是家具式样与年代不符（非《金瓶梅》的明代、非蔡文姬的东汉），有年代之伪。但是，图像基本反映了真家具（如民国、汉代、明代家具式样）。一句话，家具图像近（不同年代之）真，尽管年代不对。

当代昭示历史。古画中的家具，大致也是这两种状态：

一是以当世家具，表述当世或古代故事中。印刷品也属此类，比传世画更简单明确。元代、明代、清代的刻本插图中，家具图基本反映了当世生活中的家具。

二是各种当世或前朝家具，表述前朝故事，包括临、摹、仿、创作品。谈到“宋画”，班宗华说：“所有人都在找同一样东西：宋代绘画，但是大部分所谓的‘宋代绘画’其实都是由明、清两代的宫廷画师和职业画师伪造的。”（顾村言：《美国学者班宗华：宋画改变了我的人生，但伪宋画仍被广泛收藏》《澎湃新闻》2018年11月30 日）

按照几位固执的鉴定家意见，“宋画”之中，有宋代所创，有晚明至清中期造作（此两种，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多藏之），还有出自晚清民国高手（海外博物馆多藏之）。

这些画作，年代大系统混乱不真，整体不确定。但是，其上家具器型却大致是再现实物，非随意杜撰，有可信度。即使是仿冒前朝、藏家虚称年代之作，也是根据当世或前朝遗留器物、图像的信息而为。这让它们成为中国家具史可贵的参考资料，

问题是如何科学使用。

笔者所以认为，古画中家具图形（即形态）大多有所本，这是这些年来，把它们和出土资料比对后的心得。在这个经验外，还可以领会一般知识理论。

任何时期，画家都难以独自凭空画出合乎比例、尺度，合乎实用的家具器物图像。一般情景，古今画者，大致不会整体臆造家具器型，如果那样，定是不堪入目。不排除家具图上某些小地方有私货。

《韩非子》云：“画鬼容易，画犬马难。”画鬼容易是从一个角度阐述问题。其实从另一个方面看，画鬼画得有模有样，并不易。无依无凭，画“鬼”家具，一定鬼里鬼气。再现容易表现难，杜撰必近乎妖。

家具图像再现真实，这个问题背后的关键逻辑是文人画家们不会设计家具，也不想设计。中国文化有两套系统，一个是匠人文化，以工匠和技师为主体，从事物质、技术、工艺的建造。他们不重书本文字，父子、师徒口传心授。以世袭家传、拜师学徒维护技术、工艺的存续。另一是士人文化，以读经、书写、科考、书画为立世之本，更多地完成了精神文化和社会制度的建立。

早些年，探讨明式家具设计和制作，反复论证过，好家具是经年不断、繁杂劳作之果。其审美寓于手艺、技术之中。工匠是唯一决定因素，高级工匠就是设计师和制造师。没有长期浸染、研究、实际操作，任何人也设计不出好看的家具。

工书善画与工艺设计是两回事。家具并非想象的行外高人指指点点可成。文人没有参与其间，参与不了，也不乐意。唐代韩愈《师说》云：“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

文人不是万能的，有许多事儿做不了。之所以被万能，是今人遇事找不到解读，就推给文人，省心省力。人家听听，好爽好雅。“千古家具文人梦”，幻境幻象，当代人建构之。

再现“真实”之议不能绝对，只是说多数家具图像接近于真，不排除个别的伪，也不排除局部、细部的伪。伪还包括主动的伪和无意的伪。

古画家具形态可信度如何把握，姑且列出若干考核标准：

（1）与考古出土资料比较，图像相近者近真。

（2）统计同类古画图像，进行概率比较。一个图像外，还发现有其他，与此图像大致相同。副本数量越多真实性越大；反之，真实性小。孤例疑伪，孤证不立。

（3）同一图上，其他器物、人物、动物，都细致精准，乃至传神者近真。

（4）家具比例合理、尺度正常、符合实用者偏真。当然这些名词是形容词，非技术和操作。只能说，对家具和器物有训练的眼睛，认为美者近真。其实，结构不对、走形走样，大众也能看出不对。

（5）在类型学发展程序中，越能够跟前后的式样衔接者，越近真。考古资料发现越来越多，日后一定会建立古家具类型学排列，再比较，还可能将古画中的家具进行类型学排队，梳理出古画家具相对年代的序列。如此，画中家具图像反过来会成为古画鉴定的援手。早有打油一首，含此意，录在此处。《有感可建古家具流变模型重考古画》（2021年10月6日）：“向援古画寻桌屏，莫名真伪取图形。应辨千年流变意，案体椅样作鼎铭。弘历有题不为训，四家子孙画未停。若见清趣落宋卷，莫问笔墨定年龄。”

一个古画家具图形上，具备以上几点越多，与真实家具越相近。

哪些图像不足为凭呢？一是疑似移花接木、“叉帮”拼凑形态，如《蔡文姬》中多竖棂足曲凭几。二是有意夸张形象、变形怪异之作，如明代陈老莲所画。三是简单潦草、随意浮躁之流，如明代崇祯朝的某些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