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明清,圈椅形态大小有四次变化,简称“四变”。一变,南宋,借交椅上段,仅靠鹅脖、靠背板支撑椅圈,称为“半交椅”式。下用凳子,结合成圈椅。主要特点是没有上后腿。二变,明万历,上段增加“上后腿”,此为大革新,摆脱交椅遗构,形近今天圈椅,可称圈椅革命。三变,清乾隆,座屉上后腿与鹅脖间,增添连帮棍,结构延续至今。四变,清乾隆,直棂分式出现。嘉庆朝,演化出“鱼门洞直棂”型。
这四步演化,路标昭明,足以核定绘有圈椅之古画,修定其年代,也启迪探讨古画鉴定得失,论证家具史作为新学术模式,参与古画鉴定。
一.“四变”细说
(一)“半交椅”式
五代北宋时期,直搭脑交椅始出。至南宋,分化出椅圈(圆背)交椅。圈椅也接踵而来,取交椅上部与圆凳或方凳结合而成。以鹅脖支撑扶手前端,没有上后腿。圈椅上部的椅圈、鹅脖、靠背板,成组由交椅转化而来,故名“半交椅”式。它并非原发式样,构件拿来主义。这代表古典家具生成的一种方法。
唐代、北宋,没有圈椅。南宋至明中期,为“半交椅”圈椅时代。
“半交椅”式,又分为“后启鹅脖”型、“前置鹅脖”型。
1.“后启鹅脖”型
宋代出土资料中,交椅最多,靠背椅次之,但未见圈椅。其形若何?宋朝传入日本的禅宗祖师顶相,为年代确凿传世画,其上屡见圈椅,可破迷局。
唐宋时期,日本僧人入华,习法禅修,将回国时,师父赠顶相,以明法嗣传承、师承关系。唐代,日本僧人空海(774一835)来唐,后携画家李真画《真言五祖像》回日。此顶相今藏京都教王护国寺。画中五祖师均坐在多足榻上,坐具唐代特征明显。
南宋,无准师范禅师主持杭州径山寺。日僧圆尔辨圆来华,拜其为师。淳祐二年(1242),圆尔辨圆获无准禅师赠《无准师范像》,上有嘉熙二年(1238)无准自题赞语。这是宋代著名顶相,人物画巅峰,现藏于日本京都东福寺,被奉为“国宝”。
图中无准师范禅师,结跏趺坐之圈椅,上段如交椅,“半交椅”式,无上后腿。鹅脖由后面斜上至前端,即“后启鹅脖”,与靠背板一同支撑椅圈。椅圈出头外卷成圈,大料挖出,用材阔绰。下座为圆凳(参考卷轴画《张果见明皇图》圈椅,此类圆凳都应为腰圆凳),大三弯腿,卷叶足。带椅披。
“自南宋开始,禅宗顶相就形成了固定的形式,即禅师结跏趺坐于禅椅之上,手持戒尺或拂尘,身着袈裟或法衣,禅椅前的矮凳上则放置着足履。”(施錡:《隐元隆琦禅师“骑狮像”东传日本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2022年第4期)

南宋 无准师范禅师顶相上的圈椅
(日本京都东福寺藏)
南宋,五山十刹为官寺,朝廷任命住持。五山为五处禅院,等级最高,分布于今杭州、宁波一带。十刹为十处禅院,等级次之。
当时,日本僧人遍访五山十刹,测量寺院建筑、法器、家具等,作为回国仿建蓝图。其图名《五山十刹图》,祖本已无存,现存图卷为抄本。张十庆指出:“《五山十刹图》的作成年代,基本上可推定为南宋末淳祐八年(1247)。”(张十庆:《〈五山十刹图〉与南宋江南禅寺》第6页, 东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另有说法,1259年至1260年,日本僧人彻通义介入宋,曾图绘寺院。日本《本朝高僧传》卷二十一《义介传》载:"正元元年,遂入诸夏,登径山天童诸刹,拜见一时名衲,见闻图写丛林礼乐而归永平。"正元元年为1259 年。
此图测绘十三件家具,分别为屏风、桌、几、椅、床、榻等,忠于实物,又附尺寸,不可多得。
其中,径山方丈椅,为“半交椅”式圈椅,上部如交椅,无上后腿,后启鹅脖。靠背板为三段,以便装饰。扶手出头下饰云纹花角牙。下座如方凳,三弯腿肥大,卷叶足上翻。彭牙板与腿交接处饰双牙如意纹。托泥标志椅子托泥的使用。其下圭角极高,也是宋代特色。当代学者绘制其立体示意图。

南宋《五山十刹图》中的径山方丈椅示意图
(张彬渊 陈于书《“五山十刹图”径山方丈椅研究》)
原图上详细标注实测尺寸,日本曲尺计量,1尺折合现在30.3厘米,“由此折算获得椅座宽三尺(90.9厘米),深二尺四寸八(75.14厘米)。”(张彬渊 陈于书《“五山十刹图”径山方丈椅研究》《家具与室内装饰》2006年11月)其左右长度达90.9厘米,宽大华丽,方便高僧大德盘腿打坐,亦代表庙宇家具高级制作。

《五山十刹图》中径山方丈椅测量图
(张十庆:《五山十刹图与南宋江南禅寺》,东南大学出版社)此时圈椅下座,分为圆凳、方凳两式,腿分三弯腿式、直腿式。
卷叶足大三弯腿,还见于径山佛殿僧堂、供案,为配套设计。大三弯腿、卷叶足、托泥三重组合,规格高贵,远超同类。大三弯腿指上下均有弯曲度,不同于上直下弯的小三弯腿。
三弯腿起源自唐代小案,见于正仓院藏品。宋代各类家具上,流行三弯腿。包括桌、几、椅、凳。此时圈椅无上后腿,也方便三弯腿使用。明晚期,刊本插图中,三弯腿仍见。如《仇氏列女传》卷十五“董梅妻”圈椅。卷四“河熹邓后”中画桌。
《五山十刹图》上,还有径山僧堂圈椅,为直腿式。上为“半交椅”,无上后腿。椅圈前部由鹅脖支撑。扶手出头外卷回弯,下安角牙。靠背板三段装板,双牙云纹亮脚。座盘下四面直牙板,其下两端安双牙云纹角牙。四面步步高管脚枨,被后世明式家具椅子继承。学者绘有径山僧堂圈椅正侧图、示意复原图。

南宋《五山十刹图》径山僧堂圈椅正侧图、示意图
(张彬渊 陈于书:《“五山十刹图”径山僧堂椅的研究》)
据图标注尺寸核算,“径山僧堂椅座面65.1厘米,深57.6厘米,座高60.6厘米,与《五山十剎图》中诸禅椅相比,尺寸是最小的。”(张彬渊 陈于书:《“五山十刹图”径山僧堂椅的研究》《家具与室内装饰》2005年第4期)

南宋《五山十刹图》中的径山僧堂圈椅
(张十庆:《五山十刹图与南宋江南禅寺》,东南大学出版社)宋代椅子,扶手出头,均极力弯曲,如圆盘,耗工费材,特征极其明显。圈椅、交椅、四出头椅,概莫例外,一时风尚。从山西绛县太阴寺金代法澍和尚座椅看,弯曲的出头由多节木头攒接,代表当时制造工艺。
1950年,丹麦设计师汉斯·瓦格纳设计Y型椅,与径山僧堂圈椅主体相近。与其说宋椅有现代性,不如说现代性怀抱原始性。近些年,新中式家具风生水起,再现无上后腿圈椅。误打误撞,求新中复古。历史似乎循环,但形神并不重叠。也说明无后腿,可能有它存在空间。
“无上后腿”虽简洁,然乏牢固。现存的明清家具圈椅遗物,前后腿上下一木连坐或仅后腿上下连坐,复加连帮棍,功能坚固,也增曲线,为长期陶冶之果。
无准师范禅师有弟子无学祖元(1226-1286),1240年左右,拜师并继承衣钵。1279年,他随日僧赴东瀛,在镰仓圆觉寺正续院开山堂,1286年圆寂。其徒建纪念雕像,高62厘米。所坐“半交椅”圈椅,椅圈出头外卷如盘,无上后腿,后启鹅脖。直腿下承托泥。椅圈右雕一条金龙,左上有一只白鸽,这在其他禅椅上未曾出现。日本幕府敕谥无学祖元为“佛光国师”。

《无学祖元像》上的圈椅
(日本圆觉寺)
“六代祖师”指六位禅宗传承祖师,从初祖达摩到六祖慧能。日本妙心寺收藏《六代祖师像》组图,作者不详,但上有西涧子昙(1247-1306)分别题赞。西涧子昙为宋元之间临济宗杨岐派禅僧,两度赴日。其《初祖达摩》《六祖慧能》图轴上,“半交椅”式圈椅,无上后腿。后启鹅脖,与靠背板一同支撑椅圈。扶手出头回弯。下座为圆凳,三弯宝剑腿、如意足,合乎宋时潮流。四腿间连十字横枨。脚踏亦为三弯腿、如意足。

南宋《初祖达摩》上的圈椅
(日本妙心寺藏)
(施錡:《宋元书画题跋史》,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1年)

南宋 《六祖慧能》上的圈椅
(施錡:《宋元书画题跋史》,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1年)
元代,后启鹅脖圈椅延续,见诸顶相。中峰明本(1263—1323),杭州人,时誉为江南古佛。“全国各地乃至日本、韩国等地的求法者络绎不绝。”(纪华传:《中峰明本与元代中日佛教交流》《东亚佛教文化》第27期:)多有日僧来华成其嗣法弟子。日本各寺院藏有中峰明本顶相,画面相似。其中兵库县高源寺藏中峰明本顶相,有中峰明本长篇题贊。其圈椅式样与六代祖师像的《初祖达摩》《六祖慧能》上一样。

元代《中峰明本禅师顶相》上的圈椅
(日本兵库县高源寺藏)
2.前置鹅脖型
南宋,圈椅上,还有“前置鹅脖”,偏竖向,立于坐盘前端。为“后启鹅脖”进化体。
南宋淳熙五年(1178)至绍熙元年(1190)间,民间职业画家周季常和林庭珪团体,绘制明州惠安院《五百罗汉图》。画上遍题铭记,年代清楚。日本僧人俊芿入宋学法,1211年回国。《五百罗汉图》随其东渡,后辗转至京都大德寺供奉。
《五百罗汉图》百图上,多有圈椅,均为前置鹅脖,直棍状,非三弯,这在南宋圈椅上鲜见。
第55幅《乘兴》中,四位僧人所坐圈椅,无上后腿,前置鹅脖笔直而立,椅圈出头回弯。靠靠背板宽大,以补靠背力度,上下两段,下段黄色,似为藤席。下座为圆凳,高束腰。四腿三弯,上部彭出,中间连有对称角牙,如分心牙板。下有横枨。

南宋《五百罗汉图》《乘兴》上的圈椅
第17幅《战殁者供养》,僧人圈椅,上部形态如第55 幅《乘兴》圈椅,上后腿依然缺如。笔直鹅脖前置。靠背板宽大,三段式。下座为腰圆凳。四腿三弯,料大工重,雕卷云纹。腿上部彭出,中间有连体角牙。下有横枨,两卷相抵状。长方形脚踏,束腰、花牙板、三弯腿。如果向后代瞭望,此椅上部如明式家具,下坐如清式家具。
寺院家具明艳,绿椅绿榻绿条案,红桌黑桌褐条几。今天独观,亦称时尚。其色是不是当时家具写实,一时难以定夺。

南宋《五百罗汉图》《战殁者供养》上的圈椅
“后启鹅脖”原始,资料多有。“前置鹅脖”南宋仅见此画上,至元明时,才广为使用。后启是基础,前置为变化。可能因后启鹅脖斜向,力量不足,遂改。
宋代圈椅,无论后启鹅脖还是前置鹅脖,都有一个关键特点,没有上后腿。而比较看,其他类别椅子,如四出头、靠背椅,早有上后腿,不然没法完成结构。
以上南宋圈椅图像,来自佛家顶相、寺院陈设图、禅画。这隐含圈椅最早的功能秘密。四腿稳定,适用寺院佛地,僧人长时间结跏趺坐。这又是佛教的礼物。而同时期,交椅为俗世中坚坐具,可折叠,当然不如圈椅安稳。
元代,圈椅见于俗世人家,半交椅式,流行前置鹅脖。山西大同东郊崔莹李氏墓,出土陶圈椅明器,“长17厘米、宽16厘米、高26厘米。”(唐云俊:《山西大同东郊元代崔莹李氏墓》《文物》1987年6期)延续宋代面貌,无上后腿,前置三弯鹅脖,与前腿不相接。靠背板宽,以加大支撑力。心板刻海棠开光,内饰云凤花卉纹。虽为明器,图案雕刻上仍见细致。这种开光形式在元代大同地区其他陶器上也有。下座四腿间上部各置两道横枨,中间装板。下有一对卷草纹角牙,貌似分心尖牙板。设计明显加大力道,

元代 山西大同东郊崔莹李氏墓出土陶圈椅明器
(李航图片)

山西大同东郊崔莹李氏墓出土陶圈椅明器侧面
(李航图片)
无独有偶,大同元代王青墓中,也出土一件陶圈椅,高27.6厘米,与崔莹李氏墓陶圈椅大小相近,上部相似,椅面见方。只是下腿间各置连体角牙。

元代 山西大同王青墓出土陶圈椅明器
(大同市文物陈列馆:《山西省大同市元代冯道真、王青墓清理简报》《文物》 1962年10期)
再看文献,元代《新刊全相平话》,为元至治年间新安虞氏刊本,现今存世五种,藏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其版画插图上圈椅,都无上后腿。
《三国志平话》上孔明所坐圈椅,椅圈扶手出头外卷如盘。无上后腿,鹅脖成圈串珠立柱。椅圈出头外卷。下座为圆凳,卷叶三弯腿。

元代《三国志平话》上的圈椅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
《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上,齐宣王宝座,圈椅式。串珠鹅脖,依然没有上后腿。靠背板高高超出椅圈,下为须弥座,都表现威仪。

元代《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上的圈椅宝座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
《武王伐纣书》《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上的圈椅,均置椅披。下座可见如意腿,足下垫球。

元代《武王伐纣书》上的圈椅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

元代《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上的圈椅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
明代早期、中期,圈椅资料稀缺。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刻本《新刻对相四言》,上有交椅图文。洪武四年(1371)《魁本对相四言杂字》,上有靠背椅图,文字为“凳”。
明晚期,尤其万历年,刻书业发达,家具图像爆发,众多刻本插图上,圈椅屡见,分成两类,一类上依然没有上后腿。一类出现上后腿。
王圻、王思义《三才图会》,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出版,插图重通俗和实用。上有圈椅图像,称为“圆椅”,无上后腿,扶手出头外撇,三攒靠背板,鹅脖竖直。坐盘下四面直牙板直牙头。前腿间单管脚枨,前后腿间双枨。其结构明确清晰,是明晚期圈椅重要资料。
此圈椅图是明星图片,耳熟能详,高引用率。有人或不解,何以此般简陋,没有画后腿?这是旧知识的疑问,现在应该解码。此图,如实描绘“无后腿”圈椅,样子也是宋元传统旧式延续,夕阳残照。
此页上还有两张“官帽椅”图,均有上后腿,与圈椅对比强烈。

明万历 《三才图会》上的圈椅
(《三才图会》106卷,槐荫草堂刻本)
明万历《古城记》、《古杂剧》《元曲选》等刻本插图上,圈椅均无上后腿,下为圆凳,卷叶三弯腿。

明万历《古城记》插图中圈椅
(首都图书馆:《古本戏曲版画图录》,学苑出版社,1997年)

明万历 《古杂剧》插图中圈椅

明万历《元曲选》插图上的圈椅
回首敦煌莫高窟第61窟,五代《大佛光之寺图》中,僧人四出头禅椅,四腿上下一木连作,彼时尚无圈椅。各类椅具,来路不同,形态轨迹有别。细部构件,如上后腿,难以相互引证。
(二)“上后腿”式
古代家具各式样,使用周期极长,比朝代变化还缓慢。物质制造缓慢,原因是生活习俗少有更迭。唐宋之交,高座家具出现之后,基本就处于稳定。一些构件的变化增衍,往往是新时代周期的开始。宋元明时期,交椅、圈椅,均缺后腿支撑。交椅增加立柱,迟至清乾隆朝,方解无力之虞。(张辉:《以档案、绘画、实物解读清乾隆漆木和黄花梨交椅》《雅昌专栏 》2025年9月16日)
圈椅“半交椅”式,延续三个朝代,长途漫漫。明晚期,社会激荡,各类别家具在此都拐一个弯。圈椅长出上后腿,以回复大时代。这结束圈椅无后腿历史,完成今天概念上的圈椅式样,是历史性突破。刻本图像集里,可见多种圈椅细致区别。
明万历《题红记》版画上,圈椅后腿位上置一根立柱,没有与后下腿一木相连。刻意修饰弯曲度,仅是增加支撑。这是“半交椅式”至“后腿一木连坐”的中间型,为过渡形态。其鹅脖也未与前腿上下连接。

明万历《题红记》上的圈椅
(首都图书馆:《古本戏曲版画图录》,学苑出版社,1997年)
明万历潘允征墓出土圈椅(轿椅)冥器,椅圈扶手出头外撇棋子状,用材已见收敛。前腿后腿均上下连接,一木连作,明显增加结构力度。腿通过椅盘形成新结构,强化框架,也引发直腿普及。明晚期,三弯如意腿逐渐退场,以适应用材、结构。

明万历 潘允征墓出土圈椅(轿椅)冥器
(王正书:《明清家具鉴定》第131页,上海书店出版社。)
明万历《养正图解》,是宫廷编撰蒙学读本,宫廷画家丁云鹏绘图,家具图像规范典雅。“教子读书”图上,圈椅后腿上下连接一体,鹅脖为卷叶三弯形,位置与前腿错开。下有连体地平兼脚踏。

明万历《养正图解》“教子读书”上的圈椅
《养正图解》“嘉奖勤学”图,与“教子读书”图相反,圈椅没有上后腿。靠背板高出椅圈,其搭脑左右出头雕如意纹。三弯鹅脖,旁置如意角牙,增加依托力。坐盘下四腿三弯。
同一作者、同一《养正图解》,有上后腿与无上后腿,两种圈椅并存,相反式样同在。结合明万历刻本,《三才图会》《古城记》《古杂剧》插图上,圈椅均无上后腿。可理解为,明万历是变革时节,圈椅一方面有腿新姿萌出,另一方面无腿旧式承袭。图像展示历史与现实的犬牙交错。可推测,上后腿此时刚刚出现。

明万历《养正图解》“嘉奖勤学”图中圈椅
明万历《忠义水浒传》上,圈椅椅圈不出头,扶手与鹅脖(上前腿)两头相接,为新式样。前后四腿,上下连接。

明万历《忠义水浒传》上的圈椅
(虎林容与堂刊本)
明崇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插图上,圈椅椅圈出头微微外撇,独板靠背,四腿上下一木作,低高低管脚枨。这与今天存世的黄花梨圈椅式样相近。

明崇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圈椅
(三)联帮棍式
极少数明万历、崇祯刊本图像上,四出头椅、南官帽椅上出现联帮棍。王正书在分析大量明代刻本插图后,指出:“明代的四出头官帽椅一般不设联帮棍。”(王正书:《明清家具鉴定》第96页,上海书店出版社)无联帮棍不够坚固,故后来增加。
只是,联帮棍未见于明晚期圈椅图像上,迟至清乾隆时期乃现。这是圈椅的第三个变化。
乾隆八年(1743),福建画家上官周《晚笑堂画传》刊发,上有120位历史人物绣像,宋儒周元公(周敦颐)坐于圈椅上。其联帮棍、后腿图像清晰完整。但上后腿与下后腿也未相连,仍然有立柱感觉。靠背板上方装饰如意头纹。直牙板券口。各构件都接近现存的黄花梨圈椅遗物。
此画传乾隆二年(1737)开始绘制,乾隆八年出版。实际器物制作应在乾隆朝前,即雍正朝已在,属清早中期。“周敦颐圈椅”可为清早中期标准器(准标准器)之一。有纪年的家具图像非为实物,严格说是 "准标准器" 。

清乾隆 《晚笑堂画传》上的圈椅
清代徐璋《松江邦彦画像册》,乾隆五年(1740)至九年(1744)绘制,为明代松江地区文化名人群像,共绘100人。其中《唐文献》像上,束腰圈椅,有联帮棍、出肚牙板、弯腿、托泥。这也是一件准标准器。

清乾隆 徐璋《唐文献》上的圈椅
(南京博物院藏)
承认联帮棍为断代标准器,带有联帮棍圈椅,大致年代在清雍乾之后,如黄花梨螭龙纹圈椅。

清乾隆 黄花梨螭龙纹圈椅
(故宫博物院藏)
那么,无联帮棍圈椅,是否一定早于雍乾时期?不然。其年代有两种,一是早于乾隆朝,道理如上。另一是乾隆朝以后,旧式样延续。以往曾陈述,各类家具新式样多是分化,不是取代。新式出现后,旧样并非马上消亡,一定延续,甚至长久,跨越朝代。包括“无联帮棍”圈椅在内,任何椅子、任何家具,都有滞后现象。
曾总结明式家具器型演变,有三条发展轨迹。一条为主流,式样与时俱进,明确新锐,有时代标志。另两条轨迹更多延续旧制,微有变化。圈椅也是这样,稳定、惰性的旧式样,如无联帮棍式,乾隆朝后仍然流传。
(四)直棂式
直棂排列,又称竖棂式、笔杆式、梳背式。宋代《营造法式》中,棂子窗户称为“版棂窗”。建筑构件何时移到圈椅椅子上?至明万历,刻本插图最繁,未见直棂椅子,更无直棂圈椅。直棂应是有联帮棍后才有,时在乾隆以后。
清乾隆徐璋《松江邦彦像册》“欧阳文公像”“张尚文像”椅子(非圈椅)上,见直棂,排列尚稀疏。

清乾隆《晚笑堂画传》“欧阳文公像”上的直棂躺椅

清乾隆 徐璋 《松江邦彦像册》“张尚文像”上的直棂南官帽椅
存世遗物有黄花梨直棂式不出头圈椅、紫檀笔杆式圈椅等 ,大约属乾隆朝 。黄花梨直棂玫瑰椅多见,年代也约属乾隆朝。年代更晚的红木椅子延续直棂式,现在还出现在市场上。

清乾隆 黄花梨直棂圈椅
(安思远:《洪氏藏木器百例》)

清乾隆 紫檀直棂圈椅
(纽约佳士得拍卖公司,2014年03月)
《红楼梦图咏》,改琦创作,大致在清嘉庆二十年(1815)。50幅图,共55人物,家具为清式风格,尤其以惜春图、王熙凤图明显。其元春像,创作绘制颇有匠心。寒梅漫天,圈椅工笔特写,盖住人物大部背影。人物、家具、环境,三者交融,表现主人孤独清冷处境。
其椅腰圆形座盘,边坠丝绦。宝剑腿三弯,边饰如意头。这种腿型起码在明晚期图像中还可见到。四腿之间有成对角牙。其上部做法可重点关注,搭脑上添置头枕,竹节纹双柱支撑。水平椅圈,有别于后高前低状的常见椅圈。椅圈与座盘之间,紧密排列的直棂木条,上开鱼门洞,雕如意云纹。鱼门洞直棂是普通直棂的演化体,还饰云纹,形态更晚。

清嘉庆《红楼梦图咏》元春图上的圈椅
(《红楼梦图咏》,中国书店出版社,1984年,据月楼轩刻版影印)
据上述元春像圈椅,嘉庆二十年(1815),鱼门洞直棂存在。按照器物类型演变规律,反推普通直棂式。它的定位应是在联帮棍和鱼门洞直棂之间,大致属乾隆朝。
以上是1737年至1815年,近八十年间,由联帮棍型——圈椅直棂型——鱼门洞直棂型的演变。如此有一图说一年代,似乎拘泥,但是凭材料说话,建立序列。如果哪一天发现新材料,可修改具体,但思路不移。
直棂圈椅小众,为发展支流,在全部圈椅遗物中,比例不足几百分之一。本不必太费笔墨,只是关联到“五代《宫中图》”上的圈椅,特述发展脉络。
《道光帝喜溢秋庭图轴》上的圈椅,靠背板型,与直棂形是两类,顺带记之。靠背板高过搭脑,头枕卷书式。前后腿、连帮棍均三弯形。束腰,直腿马蹄足,拐子纹牙板、牙头。地平连接脚踏。时代风格明确。

清道光《道光帝喜溢秋庭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以上为有年代家具图像实例,下尝试以其断画。
二.相关“唐画”“宋画”“元画”年代
有确切年代的家具(包括图像)可以断代争议的古画。 圈椅四变,年代脉络确凿,直接与带有圈椅的古画比较,可以一一说明其年代上限。
先看看传为元代画家任仁发《张果老见明皇图》,人物所坐圈椅,上部为“半交椅”之“前置鹅脖”型,椅圈面嵌红绿宝石,扶手外卷如环,后有宽靠背板,腰圆座盘。宝剑腿间,置相连角牙。如意足。局脚脚踏正面四券口,托泥。
其上部与元代出土圈椅“半交椅”形式接近,整体与元代《武王伐纣书》上圈椅基本一致。以家具标准器形态看,此图断年元代,应无异议。

元代(待考) 任仁发《张果见明皇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博物院藏《挥扇仕女图》,画面太唐风,明清以来,学界笃定是唐画者众,也有五代、宋代说。年代争论者多名宿,为何众说纷纭?别说“唐画”争论不休,就是宋四家、元四家、明四家,哪家名作不争论。下面各图均是如此。
信其唐画,上有圈椅,故言其为“最早圈椅”“圈椅雏形”。家具年代,随古画定代而起伏,学界司空见惯。
如果一张唐画中,发现上面椅子是清乾隆作品,那太耸人听闻。但是,“唐代”《挥扇仕女图》就是这样。以上述圈椅“四变”认知,没有任何过硬证据证明唐代有圈椅,就像唐代没有水墨画一样,五代、北宋也如此。南宋始见圈椅,式样为“半交椅”式,无上后腿,与《挥扇仕女图》圈椅相异。
圈椅(包括图像)上,如有上后腿,年代上限为明晚期。《挥扇仕女图》,从左侧看,有前后腿,且与下腿相接。从右侧看,有“三个柱”,似为上前腿、联帮棍、上后腿。有联帮棍,年代就到清早中期以后。本图圈椅扶手出头如圆棋子状。明晚期后,宋元流行的圆圈出头消失,趋向微微外撇,或成棋子状。宋代圈椅扶手出头弯曲夸张,用材奢侈,体现“荣耀性消费”特性。
此椅哪里雏形,形态多么成熟。一有上后腿,二有圆棋子扶手出头,三有联帮棍。两点为明晚期以后证据,一点属清乾隆后式样。
此图严格的流传有序开始时间,在清乾隆以后。清乾隆入藏清宫内府,钤乾隆鉴藏印,收入《石渠宝笈续编》,明确藏家与藏品同在。
其他“更早期收藏记录”,如著录、题跋、钤印,仅是外部证据、软证据,难为铁证,先应被严格的现代学术质疑,面临鉴定。
明晚期至清乾隆,出现大量仿宋画,这已经成为学界共识。但“唐画”为清代制作,鲜见。此说有人诧异或愤恨,以为冒天下之大不韪。
它可能暂时孤立。但是依据学理、证据,逐渐会被接受。正如前些年,“明式家具是文人家具”之声,漫天遍野,笔者以图案为据,认为“明式家具主体是婚嫁家具”,还撰文提出“伪命题——明式家具是文人家具”。多少人愤愤不平。今天,“文人说”从喧嚣到寂静,图案解读也逐渐被人接受。
高居翰曾经列出唐代之前画家作品160幅,详加解读,有骇世之言:“几乎所有这些作品都被鉴定为后世的复制品或仿制品”。(《中国早期画家与绘画索引:唐、宋、元》33-34页,加州大学出版社,1980年)

清乾隆(传唐代)《挥扇仕女图》上的圈椅
(故宫博物院藏)
以前谈论圈椅史,大家骄傲认定,早在宋代已存明式圈椅式样,依据就是“宋代”《会昌九老图》,此说至今流行。几年前,我也以为它是宋代圈椅模样,本文现纠正。此图上圈椅,前后腿,上下一木连做。非“半交椅式”,年代最上限不早于明晚期。
圈椅扶手出手偏直,与明式家具圈椅椅圈出头相近。其上下一木做前后腿,形态与明崇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上圈椅相同。
“上后腿”是年代标准器,像一道道闸,把说不清年代的相关卷轴画,拦在时间大门之外。不管是“唐画”“宋画”“元画”,在历史分界线,一票否定。
此图严格的流传有序开始时间,为乾隆朝,以流入清宫、收入《石渠宝笈初编》为凭。

明晚期后(传宋代)《会昌九老图》上的圈椅
传为宋代牟益《捣衣图》人物所坐圈椅椅圈下,紧凑排列直棂,与南宋、元代“半交椅”式圈椅形态毫不相干。以“上后腿”标准,此图不早于明晚期。其装直棂式样,以器型排队,时在清乾隆。
该画严格的流传有序记录,始于清代入宫,乾隆钤印,《石渠宝笈续编》收录。这为此画定年代,也为直棂式样圈椅定年,不早于乾隆。

清乾隆(传宋代牟益) 《捣衣图》上的圈椅
(台北故宫博物院。)
传为宋代《折槛图》的圈椅椅圈下,装成排直棂,与《捣衣图》上圈椅上部,接近一致,只是直棂疏松,直棂下端加垫木条,鹅脖雕花,均为变化之相。年代上限不早于清乾隆。扶手外卷成圈,方座盘。宝剑腿如意足,腿上端两侧置角牙,腿间置桥形枨。
《折槛图》两版本,一幅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并曾收入《石渠宝笈》初编。其严格收藏记录始于清乾隆,成为定年标准。另一幅藏于北京徐悲鸿纪念馆。两本画面完全一致,竟然分不出谁为摹本。有观点认定“均为院画真迹。”(徐邦达编:《中国绘画史图录》 第229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鲜见。

清乾隆(传宋代)《折槛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传为五代周文矩的《宫中图》,一分为三(有一说为四段),1947年前后流出海外,分别收藏于美国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原称《仕女图》)、哈佛大学福格博物馆(原称《宫中图》)、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原称《唐宫春晓图》。
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藏“仕女图”圈椅,后腿、前腿,均一木连做。腿间装直棂,排列紧凑。已述“五代、北宋没有圈椅。”否定五代存在圈椅的可能。其完整前后腿、成排直棂结构,也与南宋、元代圈椅毫不相干。其装直棂式样,时在清乾隆后。同图有鱼门洞直棂式圈椅,见于清嘉庆时《红楼梦图咏》“元春图”上,属清嘉庆朝之后。此图年代上限为清嘉庆。
在椅圈搭脑上,还叠加两出头头枕,两柱支撑,装饰化强。明万历《养正图解》“嘉奖勤学”图圈椅、清嘉庆时《红楼梦图咏》“元春图”圈椅上,见此类头枕。
其确凿无疑指物入藏时间 ,在20世纪,进入博物馆。

清嘉庆(传五代周文矩) 《宫中图》圈椅局部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另一张《宫中图》,上海博物馆建馆时入藏,以往推测为明代杜堇绘,其圈椅上部直棂式样,与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宫中图》人物场景高度一致。此图三弯宝剑腿,较彼图圈椅直腿,风格更古。一样的仕女一样的圈椅(上部),貌似由“五代”到“明代”,神奇相遇。同图上的鱼门洞直棂圈椅属清嘉庆朝。此图年代上限为清嘉庆。
此《宫中图》严格的收藏有序开端,可追溯至1952 年,没有明清、近代私人收藏严谨记录。

清嘉庆 (传明代杜堇)《宫中图》上的圈椅
存于哈佛大学福格博物馆《宫中图》一段,其椅搭脑上添置头枕,竹节纹双柱支撑。水平椅圈与座盘之间,鱼门洞直棂紧密排列,下端饰如意纹。其腰圆形座盘,边坠丝绦。宝剑腿三弯,边饰如意头。四腿之间有成对角牙。鱼门洞式直棂是普通直棂式的演变。年代不早于清嘉庆。

清嘉庆(传五代周文矩)《宫中图》上的圈椅
(哈佛大学福格博物馆)
上海博物院“杜堇”《宫中图》中另一个圈椅,也是鱼门洞式直棂式,年代不早于清嘉庆。

清嘉庆(传明代杜堇)《宫中图》上的鱼门洞式直棂圈椅
(上海博物院藏)
再重复一下,美国各博物馆收藏《宫中图》和上海博物馆的《宫中图》,入藏开始都是二十世纪,并不偶然,比明确乾隆时代入藏宫中的作品,这两图晚一步,未赶不上乾隆那班车。
两图还与上述清嘉庆时《红楼梦图咏》“元春图”圈椅,近乎完全一致。三图都有鱼门洞式直棂圈椅,神奇一致,传说的年代前后相差近千年。
再回头,谈谈《红楼梦图咏》上圈椅的真实时代。改琦(1773-1828),创新体仕女画派,人为 "改派"。清人蒋宝龄、蒋茝生《墨林今话》成书于1871年,记载"改伯蕴(改琦)工人物、仕女,衣褶秀雅,设色明净,望之如灯月之下,明灭掩映,饶有幽思。尤善写兰竹,小品亦佳,其画皆取眼前实景,不事空谈复古,故能脱尽时习"。(蒋宝龄、蒋茝生:《墨林今话》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其画皆取眼前实景,不事空谈复古。”可以理解改琦图中家具,写实当下,排斥古意。
清代书画家张鸣珂(1829-1908)晚年说:“伯蕴居沪上久,所见世家大族器物、园林、服饰,悉入画中,红楼人物图尤细,案头几榻、瓶炉盆盏,皆仿时物,观者可辨其年代。” (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卷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改琦所画“案头几榻——皆仿时物”。“时物”为嘉庆年代之物。
这些作者去之不远,评价可信度高。改琦绘画《红楼梦图咏》上的鱼门洞直棂圈椅,当属“眼前实景”。它有确切年代,又在器型发展序列上,就是此时标准器。
直棂(含鱼门洞直棂)圈椅,像在时光隧道穿越,一会儿五代,一会儿宋代,一会儿明代、一会儿清代。感觉诡异,莫名其妙。而另一角度看,它们似乎不孤独,成群结队而来,有时候还是孪兄弟、双黄蛋。有的竟分不清是谁是原本或摹本。它们应是像水龙头打开,集中喷涌。风云际会于一时,有制作、有鉴定,也有收藏,故事至今。
在传世实物中,直棂圈椅少,但存世“唐宋圈椅图像”古画中,它比例特别大,绝对主体,八图之中直棂占其六,为画中奇观,可见流风何其壮也。
历史真是后人的建构,关键是依据什么。几多《宫中图》年代飘渺未定,而改琦生卒确凿,画作可考。
《帝王道统万年图》,以往推测为明代仇英作。其上两张圈椅,上后腿位,均置一根立柱及上下角牙,呈曲尺状,未与下腿一木相接,与明万历《题红记》上圈椅相近。这仍是向后腿上下一木连做过渡的形态,为明晚期后作品。

明晚期后(传明代仇英)《帝王道统万年图》上的圈椅

明晚期后(传明代仇英)《帝王道统万年图》上的圈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人物故事图册》,以往推测为仇英作,其圈椅鹅脖、上后腿均为曲尺状立柱。下座为束腰圆凳,如意足宝剑腿。

明晚期后(传明代仇英)《人物故事图册》中的圈椅
(故宫博物院藏)
仇英创作时间推断为明代嘉靖年间(约1540——1550间),因为仿品、伪品太多,有人说,其作品没有一幅毫无争议、百分之百被确认为真迹。凡此种种,暴露老熟的鉴定体系之欠缺。
三.传统鉴定法之不足
以上名画,榜上有名,古画名家多参与鉴定。为何敢否其年代?传统鉴定系统成体系,成果大,影响广,但也存在缺陷和不足,学界多有批评。事关本文主旨,简述如下。
传统鉴定方法,主要 "考订" 和"目鉴"两种方法。考订基本为著录对应法。当发现某画实物,遽找几百年间各种画论著录,如宋代以来的《宣和画谱》《清河书画舫》《石渠宝笈》,将画上题材、风格、技法等等,与书上描述对比,感觉相近,则认定属某画家。上述“唐代周昉《挥扇仕女图》”“五代周文矩《宫中图》”等等,均由此法而定。大部分唐、宋、元名家名画认定也基本如此,这是传统鉴定主流。严格讲,著录描述主观,又是几个朝代前文字。后世实画鉴定时,又是感悟。相隔几百年,文与物牵手,重逢实为“拉郎配对”。所有文献,没有图像相配。多少作品都有相似画面,包括仿制品,怎么确定几百年前著录所言正是此画?论证明显存在逻辑缺环,可能是,不等同于必然是。启功说:“如果查查私人收藏著录,无论是历代哪个大收藏鉴定名家,从孙承泽、高士奇的书以至《石渠宝笈》,其中的漏洞破绽,已然不一而足;即是新中国成立后人民的文物单位的所有鉴定记录中,难道都没有矛盾、混乱、武断、模糊的问题吗?”(启功:《书画鉴定三议》《启功丛稿》(中华书局,1981年)宫力说:“若研究仅凭古籍为绳,转抄之下极易以讹传讹。”(宫力:《两件〈幼舆丘壑图〉著录及流传考辨》《故宫博物院院刊》2021年4月)也有人诟病此法,循环论证、过度诠释。
著录文献、画上题跋、印钤,虽为年代引导,只是摆脱不了终极质疑,谁能保证不是高手造假、后添?其本身需要先鉴定。
目鉴,是依赖“眼力”观察特征的鉴定方法。专家心中各有“标准器”,据其经验、学养不同而异,当然也不通用。它强调感性经验,无客观标准,难理论概括。所说望气,就更容易走向玄学。肯定或否定,往往在个人一念之间。诸家意见不同,加上斗智斗勇,结论莫衷一是,亦为鉴定困局。徐邦达与谢稚柳,故宫博物院与上海博物馆的两大领军人物,几十年论战不休,还因为张大千《仿石溪山水图》,鉴定意见相左,引起拍卖纠纷,“买家先后向杭州市、浙江省、最高人民法院连续提起上诉。”(陈振镰:《鉴定界二三事:大师谢稚柳、徐邦达的“怼”》《杭州日报》,2017年10月12日)
启功说:“任何一位现今的鉴定家,如果要说没有丝毫的局限性,是不可能的。”(启功:《书画鉴定三议》《启功丛稿》(中华书局,1981年),此话委婉、安全,貌似收敛,内有深意。看到太多、体验太多后,温和地祛魅迷信。
其逻辑问题,可举名作实例,如《韩熙载夜宴图》。北宋官方绘画著录《宣和画谱》记载:"李氏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故世有《韩熙载夜宴图》。"著录派以为,此图就是五代顾闳中原作,谍战图也。后有人指出,画上存南宋构图,如屏风上“一角半边”山水画。沈从文也认为人物服饰具宋代特征。这晚期符号忽略不去,年代说法遂分化,有四种:五代说、北宋说、南宋说、五代原作南宋摹本说。
“五代原作南宋摹本说”,认为“可能保留五代原作核心特征”、“屏风部分或是南宋人更新补笔”,都把“可能”说成“必然”,属“可能必然谬误”逻辑错误。
其因“一角半边”构图,认定为南宋后作品。但虚拟的五代“原作”是鉴定研究“主角”,又不知主角是什么,没有任何视觉证明、物质证明,只有北宋著录文字,加上后人主观推测。“原作思维”的年代重心在“原作”,摹本为陪衬,主体当做客体,倒置之嫌。漠视画作实际年代信息,可能消解最重要问题。
仔细看来,还有那么多堂堂名作,都是摹本,导致“摹本泛化”。总是找到遥远年代的著录记载,设定出原作。又往往躲不开后代符号,便称“摹本”,跳过逻辑链条。如“晋朝原作南宋摹本”“唐朝原作宋代摹本”等等。
“摹本”可以巧妙挂钩“上下两者”,逃脱困境,圆融自洽。还一举将画作向早推进好几代,又颇有视野。故也成为简单的、套路的研究方式。
摹本意为一模一样的临摹本。它若为南宋创作本,便不叫摹本。如是仿五代本,已然存南宋风格山水图,也非摹本,至多是仿本。“摹本”概念,属于有意为之的话语概念。强行认定无确凿证据之画为“某朝名家原作”,是凭借当代知识形态、特定权力,虚构古代画家。
四.家具断画
一些卷轴画本年代不清,家具史引入后,混乱自添。质疑首先为了家具史自保,进而反向摸索,以家具鉴定古画,补充新方法,提供新模式,与传统鉴定、科技检测相融合。
家具是物质元素,式样客观,脉络有序,年代相对明确,是硬证据。头一年画不出后一年的家具,画作不早于画上家具出现之时,这是“上限标尺”原理。它可缩小年代范围,对鉴定“唐画”“宋画”作用尤大。以往卷轴画断代偏早,是人性和行业之好。家具法可贵,在于可以一票否决作伪题跋、钤印,颠覆此前基于目鉴、文献的断代。同时改观单一的鉴定旧模式。人物画上,家具与场景融为一体,原生形态,不存在游离整个构图的补笔。
家具断画,不仅是技术手段的补充,也是实证科学进步。它让主观目鉴转向客观证据,器物替代艺术,绘事成为历史资料。
唐人张彦远云:“详辩古今之物,商较土风之宜,指事绘形,可验时代。”(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论名价品第”)古今之物,可验时代。画上具体器物形象,可验证作品时代 。这是理论源头,也是点睛之笔。
傅熹年以纪年建筑式样断画,树立当代学术标杆。实例如传展子虔隋代《游春图》的鉴定,“根据画中出现的晚唐至北宋的服饰和建筑特点”,“认为《游春图》是北宋的复制品。”(《关于展子虔《游春图》年代的探讨》《文物》1978年第11期)傅熹年主要着眼山水画、界画上的建筑。家具鉴画,重镇在人物画,榻案桌椅凳多在此中。两类空间,逻辑一致,以物质形态进行断代。
家具断画原理,早已有之,只是成功案例少。以往家具史限于最基础知识,粗线条描述,如高座家具、明式家具、清式家具之大概,古画具体问题难以引以为证。牵强比对,适得其反。故在鉴定中,家具断画法一直忽略不计。
家具断画之难,难在家具史自身要先过硬。若无清晰的器物标型学路径,零散的家具一图一样,无济于事。家具史须系统化,究来龙去脉,考节节相扣,以建立家具类型学链条。努力分式分型,以别本源与分流。还要精细化,深挖分散、隐藏的零散资料,清晰梳理各个小节点。详辨一腿一足、一板一枨。再观古画时,大系统和小构件同时说话,结论方有力严谨。家具史越系统、越精细、证据链越宽广,越能验证画上家具年代。
“圈椅四变”陈述,试图展示家具史系统化、精细化操作,也是鉴定“唐宋”古画的实证个例。前此,笔者曾以登封市北宋李守贵墓壁画《王武子妻行孝图》,对比“晋代顾恺之《洛神赋图》”,两者都有坐塌。还使用明清桌凳形态,核校多幅“宋代《学士图》”。此类尝试可进一步展开。从“晋画”到“宋明画”,一路下来,古画作上家具良多,家具断画可为。
古画多,有家具古画也多,而幸存家具标准器则少。家具鉴画远远不能一对一匹配。家具鉴画更大效用还在于发掘新标准器群。
考古学标准器指有明确纪年之器物。与其有共存关系的器物,也有年代意义。被家具标准器定年的古画上,同在的器物,如生活器物、文房用具、衣履、发饰、建筑,交通工具等,虽然无独立断代效力,但是年代参照物。如果有多重年代证据验证,可转化为“间接标准器”,这样可扩展年代序列,扩大标准器群。以其断年其他无纪年古画。此逻辑与考古学同地层共存参照器原理一样。
家具标准器向“间接标准器”延伸,流程如下,有纪年家具标准器——证实古画年代 —— 同画的其他各类器(有多重年代证据)可能成为同纪年的间接标准器 ——断年另外古画 。
不过,画上其他器物,也可能是长期延续保留形态,例如直牙板直牙头平头案,使用多个朝代。
古画断代论证后,可以反哺家具史。纪年出土家具、刻本家具图像,并不都精致入微。而带家具的人物画,多写实精丽,可补充家具细节,还原当时居住空间。
家具史是通向卷轴画的一扇门,堪为画作多重鉴定法之一。各类家具年代逐渐确认,类型体系相对完整,则家具与绘画互证范式可成。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同意其观点或证实其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