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稿 | “生命无尽” 戴莹艺术创作的生成逻辑与生命叙事

在那些充满色彩与形态交织的作品中，戴莹的艺术如同她的生命本身，流淌着一股深沉的力量。她的创作揭示着艺术与生命之间无可分割的内在联系。每一幅画、每一个装置都在讲述着她与世界的对话，诉说着她对生命的深切思考与探索。

2025年11月23日至12月5日，“生命无尽——戴莹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本次展览聚焦艺术家戴莹近十年（2015-2025）创作脉络，汇聚29件架上绘画与装置，其中十米长幅巨制将再度亮相，以其恢弘尺幅引领观者步入一场关于生命与能量的精神旅途。

尽管这些作品仅能代表她近十年创作中的一部分，却足以映照她在艺术表达与生命体验上的深度探索。从传统的中国水墨到当代的混合媒介，戴莹的作品以生宣与绢本为基底，逐步引入丙烯、油画颜料，并采用层层积染、晕染等技法，使每一幅作品都充满了层次感与呼吸感。

戴莹始终保持最初作为艺术家的心——那份追求纯粹表达的心。从早期无中心的圆形探索，到近年来中心点的确立与三角形的引入，她的作品形态随生命历程的变化而演化。父亲的逝世、成为母亲、社会环境的变迁，都深刻影响了她的创作，促使她在作品中对结构与符号进行不断调整与更新。

绘画、装置与行为艺术在戴莹的创作中各自扮演着独特的角色，绘画更贴近自我，装置与行为艺术则是她与公众、与社会记忆进行对话的方式。尤其是成为母亲后，戴莹的创作能量愈加强烈，仿佛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

这十年的探索既是材料与形式的实验，也是生命经验的书写与表达。在戴莹的艺术世界里，每一件作品都承载着她对生命、对宇宙、对女性存在的深刻理解与反思，传达着她那份不断探索与追寻的力量。

【对话】

▋ 做纯粹的艺术家

雅昌艺术网：本次展览涵盖您2015至2025年间的创作，您如何看待近十年在艺术表达与生命体验的意义？

戴莹：这次展览汇集了我2015至2025年间创作的部分架上绘画和一件装置作品。它们只是我这十年创作当中很小的一部分。展出作品以宣纸为主要载体。自2015年在纽约尝试这一传统的中国材料以来，我不断在材料上进行叠加与扩展，从最初的水墨与宣纸，逐步引入丙烯、油画颜料，并辅以积墨、积染等方法，最终形成2025年作品所呈现的复合状态。

尽管当时身处纽约、在西方艺术语言的氛围中工作，我依然选择以最熟悉的中国传统媒材作为起点，以此探寻个人表达的方向。到2024、2025年，我的每件作品通常需要二十余层的反复积染，会有三次托裱，最后一次是以布面托裱，使画面的结构更加饱满，更接近我所追求的艺术效果。

雅昌艺术网：在您持续变化的探索中，哪些观念或信念始终未变？

戴莹：我始终没有改变的是最初的心。从2011年去纽约开始艺术家生涯至今，尽管行进过程在中西之间不断延展与交织，但最初想做非常纯粹的艺术家的心是没有改变的。

雅昌艺术网：“生命无尽”这一主题源于怎样的思考？这个主题对您意味着什么？如果用一句话概括艺术与生命的关系，您会如何表达？

戴莹：“生命无尽”这个主题是我对生命最深的一种思考，也关乎生命对每个人所具有的意义。它以我内心个体的经验出发，去引发大家对生命最深的共鸣与追思。在我看来，我的艺术就是我的生命。

▋ 寻找潜在的秩序与可能性

雅昌艺术网：圆形为何会成为您长期使用的一个符号？它承载了怎样的生命意象？

戴莹：我觉得这既是一种本源，也是一种本能。很多人也在问我，在创作初期画圆形时我在思考什么。我并没有刻意去思考。有人觉得我作品中的圆形像细胞剖面，或像宝石，就我个人而言，我并没有想为什么，我只是在实验，在探寻一种可能性。圆形最初的开始是整个世界观的一个开始，是整个宇宙核心的开始。

到2024年2025年我的作品已经出现了形态的变化，已经出现了另外一个形态。而圆形在我相当长的一段时中持续存在，它也是我内心对于生活一种圆满的追求，或对现实生活当中破败之处的自我追问。因为绘画与我个人关系更近，而我的装置与行为艺术则与公众更近。

雅昌艺术网：从2020年前作品多为无中心结构，而之后出现清晰中心点，再到2023年圆不再规整，笔触更强烈，这些变化是否反映了某种情绪或生命感受的变化？

戴莹：从2011年至2020年，九年的时间里，这是一段实验性的探索期，以最初的一种形状不断演变、感受其变化。之所以此前没有中心点，是因为我不愿被所谓的秩序化所聚焦、被框住。我希望在同一个画面中保留更多的可能性，通过无中心点的圆、圆与圆的叠加、圆的独立呈现，或圆的立体与平面呈现等。我一直在寻找潜在的秩序与可能性。

2020年至2024年出现中心点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2018年父亲去世，父亲在我心目中意味着整个世界。2018年到2020年间，是我极度痛苦与挣扎的阶段。在此期间，我需要一种力量，于是开启了很多行为艺术创作。我的装置与行为艺术自2017年开始，直到2020年进入今日美术馆的“为了忘却的纪念”个展，才呈现了我的大型装置。

作为艺术家，我是敏感的，因此面对社会事件与周遭一切变化，包括父亲的去世、我从美国回到中国的生活转变以及社会环境在特殊时期带来的变化，让我需要一个中心点，需要有一种力量支撑我活下去、继续前行、认真创作、真正地活着。那时我只感觉“活着就好”，内心极为艰难，因此我需要一个象征性的存在，将这股力量凝聚到一个纯粹的聚焦点，成为内心的一种希望、一种期许、一种未来，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继续创作。

雅昌艺术网：近年作品引入了三角形，三角形在您的艺术作品中承担了何种象征？为何与圆并置共存？它与圆的共存是否呈现某种新的生命结构或能量秩序？

戴莹：在2024至2025年的创作中，三角形开始出现。三角形是最稳固的结构，它在符号学体系中，正三角代表火，倒三角代表水，同时也代表女性，代表权利。在我2025年的许多作品中，三角形开始被置于画面顶部，我希望以更直接的方式让女性的权利和力量更加凸显，女性能量在我作品中源源不断扩散。

我一直认为，相较于男性对事物的判断力，女性具有高维度的能量。这些思考在画面生成过程中自然渗透，我希望作品能够重构观者对社会秩序的感知。圆形和三角形在我作品中具有象征性的意义，而非几何意义。

雅昌艺术网：色彩从早期黑白灰向丰富饱满色彩的转变，是方法改变还是心理与生命感受的变化？

戴莹：在我的作品中，黑白和色彩是并置的。回看我2015年的作品，色彩非常艳丽。黑白是水墨的底色，最容易让人平静。尽管我的作品色彩丰富、饱和度高，但许多观者反馈说画面带来的是平静而非浮躁。我在创作时，会依据作品在当下所呈现的状态选择色彩。黑白更多地指向一种秩序与纯粹，彩色也同样纯粹，只是那是一种五彩世界的纯粹，是更为多元、开放的视觉呈现。我一直在探寻最本源的东西。

雅昌艺术网：您坚持使用生宣与绢进行创作，是什么时候开始将矿物颜料与丙烯、油画颜料融合？希望进行哪方面的探索？

戴莹：我早期的作品，尤其是2015年前后，主要以最单纯的水墨语言来表达。到2015年底、2016年，我已经开始使用丙烯，因为水墨已经无法满足我对材料的需求。我从西方与中国大师的作品中看到，他们在多层叠加、多重技法中，却仍保持画面的轻盈与通透，不显闷滞。这种“可呼吸”的感觉，恰恰与我一直追求和理解的生命状态相关。

因此，在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多样材料的并置，丙烯、彩铅、油画颜料、矿物质颜料，以及不断重复的托裱等技法。尽管色彩叠加丰富饱满，我依然希望观者能感受到画面的“呼吸感”，这也是我无意识当中书写的作品形态。

▋ 清晰、坦然地直视自己的身份

雅昌艺术网：成为母亲后，您的创作动机、表达方式与主题关注发生了哪些变化？

戴莹：成为母亲，对我来说意味着一个生命的再次开始。我所承担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还包括孩子、甚至整个家族的生命延续。对于很多女性而言，这种表达或许显得过于宏大，但对我内心而言，它确实是一种最直接、最深层的“大爱”。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我的力量变得格外强大，几乎以火山般的方式喷涌出来。我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状态、生命形态在发生剧烈改变。在这两年里，无论是装置还是行为艺术，我的创作都呈现出一种爆发性的能量，那是一种往外迸射的力量感。这正是孩子带给我的新生命的一种原动力。

雅昌艺术网：您认为女性艺术家在观察生命与身体方面具有哪些独特敏感与洞察？

戴莹：我并不回避身份问题。无论“女性艺术家”这一标签如何被讨论，对于我而言，我始终清晰、坦然地直视自己的身份。我生于中国，我是中国人，我是女性。这些身份并不需要被模糊，也不必被掩饰，与我们生命相关，是最真实的表达。

因此，我不需要在作品中刻意谈论所谓的“女性敏感度”，它已经在我的创作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无论我今天呈现的是女性特质，还是未来走向更广阔的表达，我都认为那是生命最真实的体现，无关乎于美、无关乎于性别、无关乎于标签。

当然，我也不否认这个标签的存在，但我不会被它束缚。作品中的一切都自然呈现，不需强调。艺术所关乎的，是真实的流露、真实的形态，真实的表达。

雅昌艺术网：在创作《神庙 2; Temple 2》这一装置作品时，为何选择纸、不锈钢、水等对比鲜明的材质？其背后是否隐含着母体生命能量与社会结构的张力？

戴莹：这与我的经历有关，因为成为母亲以后，我对世界的理解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不是一个人的世界了，而是通过孩子所连接的那种最根本的母性能量被激发出来，产生了更广袤的、更强大的力量，促生了我的女神系列、地母系列。在随后的创作中，出现了油画作品，如“血脉”“树根”等。我希望自己能够像母亲、像大地那样托举所有生命，将自身融入大地的养分之中，滋养我的作品、身边的人，以及与我相关联的所有事件，因此才有了这些创作。

《神庙 2; Temple 2》这件装置作品，是女性的子宫形态，很柔软，又很坚固，有明确的结构感，像神庙般庄严，承载着女性角色的复杂性。女性有柔弱一面，同时也有一种不可击碎、坚韧有力的力量。

这件装置顶部悬置了一根坚毅的钢筋。我之所以选择这种材料，是因为女性在成长、分娩或承担多重身份的过程中，既要穿越疼痛，也需要光的照耀与滋养。所以，在作品中，从上方投下的光与缓慢坠落的水滴。钢筋非常坚硬，它象征着女性在生命历程中必须面对的各种伤害。它穿越作品正中央的位置，那是子宫的象征，同时也通向心脏、子宫等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每一次刺入都是一次成长，女性在疼痛中挣扎，最终成为像地母一样的女性力量。水在作品中象征滋养大地，哪怕一滴，也可以滋养生命，没有水便没有土地的繁衍。女性的痛苦、成长与伟大是并存的。

展览现场

雅昌艺术网：装置作品在您的艺术创作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未来会继续扩展吗？

戴莹：我的装置作品会一直伴随我的艺术创作，尤其在近两年创作愈发频繁，因为它构成了我与公众及公共记忆之间最直接的对话方式。相比之下，绘画更多指向自我，与内心的交流更为强烈；而装置则构成另一种表达方式，使我的实践不再局限于绘画本身。对于我而言，装置与行为共同拓展了表达的边界，它们使我得以更全面地呈现自身的思想结构与想要发出的声音，成为我艺术语言不可或缺的部分。

雅昌艺术网：关于未来十年的创作，您有怎样的期许？

戴莹：未来十年，我将沿着当下的创作线索持续深入地探索；与此同时，我也期待自身的实践能够不断开拓出更多未知的可能性。

雅昌艺术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