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写意文脉 | ​​​​张敢：写意的当代意义。

张敢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写意的当代意义。”

“写意文脉——第三届黄宾虹学术提名展”是对“写意”这个概念进行的一次深刻的学术梳理。参展的艺术家代表了当代中国画的最高水平，既有工笔画家，如高云、江宏伟、李爱国、徐累、王颖生、王冠军、雷苗、张见和边凯等，也有如邢少臣、赵卫、许俊、李洋、袁武、陈辉、刘庆和、陈平、何加林、黄华三、牛克诚、屈健、林海钟、林蓝等写意名家。这个展览从写意出发，引发了我们关于中国画创作和理论的很多思考。

首先，这次“写意文脉”提名展涵盖了通常所说的“工笔”和“写意”。事实上，写意自古以来便贯穿于中国传统艺术之中，无论是夏商周的青铜器，汉唐的绘画和雕塑，还是宋元以降的文人画，写意一直都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核心。所谓写意，就是绘画中追求不似之似，强调精神性的表现手法。翻开中国古代美术史，不难发现，今天所谓的大写意画法并非主流，除了梁楷、石恪、徐渭、陈淳等人，大部分绘画，无论山水、人物还是花鸟，多是偏工细的。然而，即使以工细为主的雕塑和绘画，追求的仍然是写意，比如李公麟、任仁发、徐悲鸿以及昭陵六骏所表现的马，如果严格按照马的解剖结构来要求，都是不准确的，但是，马的动态和神韵却异常生动，远胜照片中的马。其实，工笔和写意的区别，只是对对象进行概括、凝炼和简化的程度上的差异，而非本质上的不同。正如高云先生所云：“写意不分工细。”

不仅中国艺术如此，西方美术也不是像很多人认为的只是专注于摹写客观的真实。其实西方画家也在写意，同样以画马为例，浪漫主义画家籍里科《爱普松赛马》中奔跑的马，两条前腿前伸，两条后腿后扬的姿势，并不是真实的马的奔跑姿态。莱奥纳多·达·芬奇、拉斐尔、鲁本斯、委拉斯贵支等人笔下的马也不符合马的解剖结构，甚至连英国画马名家斯塔布斯笔下的马也是变形的，但是都充满韵味。从某种意义上讲，写意是所有艺术表现的基础，只是由于文化的不同，东西方艺术采用了不同的写意语言。这种相同之处，有利于我们以更开放的姿态从各种不同文化去借鉴有利于中国艺术发展的元素。

其次，中国艺术理论界和艺术家对于“写意”这个理论问题的思考，塑造了当代中国画强调意境与观念的面貌。今年9月，我跟许俊老师访问日本。在东京恰逢日本的院展，展出的是日本画，也采用提名的形式，只是规模更大。整个展览看下来，必须承认日本艺术家在探索传统岩彩上的执着，以及在绘画制作上的精益求精。但同时也感到这些作品笼罩在一种雷同的面纱之下，画幅的尺寸几乎一样，画面的色调都以灰调子为主，整个展览给人闷闷的感觉，甚至连绘画的题材也非常局限。在和日本艺术家进行交流的时候，院展的评委宫回正明说，日本艺术家更专注于创作本身，而很少思考理论问题。而我认为，院展中的这种雷同之感，恰恰在于日本艺术家对理论问题的忽视。“写意文脉”所展出的作品，题材丰富，且艺术家的个人面貌非常清晰，充分体现了中国国画界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这个展览是一个专业领域内的成功，与公众的趣味相去甚远。就像今天的书法，由于脱离的日常书写，笔墨纸砚对公众而言是陌生的，这就很难让大家理解书法的韵味和价值。再加上书法界沉浸在一个封闭的小圈子里，他们进行的所谓创新让书法与人民渐行渐远。中国画面临同样的窘境。过去，画家、文人甚至寻常百姓都是用同样的书写和绘画工具，其文化背景和知识积累也有想通之处，因此，公众对中国画不会感到隔膜。但是，今天如果让一个非专业的普通人，哪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去理解笔墨的韵味，以及绘画中的写意精神，都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当然，艺术本身就肩负着普及与提高的责任，我们不能一味迎合公众的趣味，但是如何引导大家真正理解、欣赏中国画，却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无法回避的是，公众对中国文化本身的认知、理解存在一个非常大的断层，展出的这些优秀作品以及我们今天关心和讨论的话题，在公众中间引不起任何反响。这是整个中国教育界都需要思考的，那就是如何让中国文化以充满生命力的方式得以赓续。更迫切的是，公众审美素养的匮乏尚未得到弥补，我们便遭遇到了人工智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人工智能将会极大地拉低公众的审美，AI生成的拙劣图像充斥互联网，将进一步加剧中国公众的审美断层。这个时候，恰恰需要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和魅力加以普及和推广，让更多的人理解它，唯有如此，中国画才有更长久的生命力。否则，中国画将沦为小众圈子的自娱自乐，甚至沦落为濒死的“非遗”，这是非常可怕的。

最后，无论中国画还是其他艺术门类，今天我们都应该重新思考艺术本体的问题。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今天，艺术的概念是最混乱的，一会儿强调其批判性，一会儿强调其观念性，一会儿又强调其民族性，不一而足。但是，这只是艺术的一部分。除了上述这些内容，真正的艺术还是要回到本体语言。而艺术本体最核心部分就是艺术的形式语言问题，这是永恒和不变的，是超越种族、文化和时代的。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曾提出“有意味的形式”来阐释何为艺术，今天看来写意精神恰恰也是贯穿中国艺术发展历程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独特的形式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