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牟群
四川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教授
王冬龄书法展《仰望星空》,于2024年10月25日,在英国剑桥桥大学唐宁学院香美术馆展出,这次展出作品较为单纯,均为王擅长的乱书形态。名谓《老子箴言》、《霍金箴言》的两件宣纸巨幅“乱书”,三件亚克力材质的作品,分别书写拜伦《雅典的女郎》,华兹华斯《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以及徐志摩《再别康桥》的选段。体现了其学术性和中英文化交互的目的。由于王冬龄及其作品在书法艺术这一领域里的整体性和代表性,其展事给当代书法艺术提供了一个话题讨论的平台和发展路径的座标,所以我愿意来写一篇评论。我关注的问题,可能会超过这个展览本身。而关涉中国当代书法艺术面临的普遍问题。
1.丑书的概念是精神自由与空间拓展
近年书法界和大众传媒对实验性书法报道争议不断。大众传媒中多称为“丑书”。多见于非艺术批评和道德指责。极少见到有从书法专业和书法史的角度去分析的文评。
在当代艺术中,美丑概念,并不能作为艺术的评价标准。审美或艺术的概念,不是一个标准化的哲学概念,而是一个多元化的心理学的概念。人类的审美和艺术的发展,是不断变化的。尤其进入现代和当代社会,科技、人文、人的思想和情感,高度发达,层次丰富,没有简单的美丑概念划分。
提出丑书的概念,实际上不是一个审美判断,而是一种道德判断。指责别人的书法是丑,是为了张扬标榜自己的书法是美,是正统。
书法既然是一种艺术。就不是简单的书写这种形式本身,而是通过书写这种形式,沟通着人的精神方式和存在方式。人有千百年不变的人吗?过去王羲之、苏东坡,骑马乘轿,现在的书法家们都开着奔驰法拉利。他们享受了现代文明的一切红利,却只守着一成不变的书法模式。而且还唯我独尊。打着守正维统的旗号。谁不合自己的意就斥为丑。这实际上是对艺术标准的一种盗悖和趱越。
书法难道不是当代艺术?就不能变革?就只能写颜柳苏黄,万世师表?
丑正都是书法的艺术属性,不可或缺。所谓正,就是古人的风格和样式,俗称正统。当然有精华所在。但将其作为万世标范,这是后人的想法。古人的每一种范示,其实都是他个人创作的识别系统。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说:“若乃思贤哲于千载,览陈迹于谦简”,宋代朱长文在《续书断》中说:“形于简牍,耀于金石,后人虽相去千百龄,得而阅之,如揖其眉宇也”,这是说书法风格就是人的风格,书如其人。这就是说每个时代的人都要有自己的面目。根本不是让你去学某人书风,当做万世标范。 古人书家不同的书写风格和精神面貌之间的风格差异,不同性情,才是值得我们学习的精华。中国书法历史长河中,每一位有独创的大家都以标榜自己与别人的殊异为荣。今天的书法家大多读书较少,也就只能模仿古人,写不出自己的风格来。古代的书法大家都是文豪学者,书法都是他们的业余爱好,六艺并身。人的才华智慧高了,心胸宽阔,写出的字自然就高妙。把古人的书法圈起来,作为标准。这本身就是没读懂书法的要义。
丑书的概念。作为书法的形态和取向,这种所谓丑,实际上是一种突破。一种相对所谓正书的经验模式的一种解构方法,人类任何一种艺术。如果不注入新鲜血液,任其完全成熟老化,最后的命运就是衰老,褪化,直至溃烂。
在100多年以前,日本的前卫书法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以手岛右卿为代表的少字派是前卫书法的代表形态之一,手岛右卿试图在简化的文字表意和书写形式之间找寻一种超越的精神境界。其作品虽然脱离了传统书法的结构因素,但基本上还是没有脱离文字结体的规律。手岛之后,日本出现了墨象派,否定文字本质,仅留墨痕和韵味的书法实验。井上有一是其代表。日本的书法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的时候,影响了中国的书法家。李骆公,王学仲,古干等开始了全新的试验,他们从甲骨文和金文着手,进行对文字表意的变异处理及象形文字的游戏。包括四川的李琼久,重庆的屈趁斯,他们书法中的造险走奇,破坏结体,生造部首,风格另类,就是对传统碑帖法度的突破。要说丑书,就是从这里开始。上世纪90年代末到20世纪初,中国的实验书法广泛兴起。总的一个表现就是突破既存的樊篱,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有从文字结体着手,有从工具材料着手,有从书写载体着手,有从空间变化着手,有从科技手段着手。总之,实验书法灌注着一种全新的观念意识。虽谈不上建立一种新秩序,但是扩开了一片新天地。这就是丑书的最可贵的意义。丑书就是改变惯识惯性,突破发展障碍。而在探索突破中,当然也会鱼龙混杂,用怪异形式呼悠人的现象,在相对自由的丑书领域,那些混混肯定是要比在传统正书的领域里,混得要容易一些。因为传统正书的章法严谨,规矩森严,当然是不容易混的。应该以严肃的,专业的艺术批评态度和方法来区别鉴定。不能把丑书的实验作用全部否定。而艺术的生命和新生,往往是从这些实验开始的。
坊间有评十大丑书代表。我注意到批判丑书的人,大致都是非书法专业的民众,或院校书院之外的江湖书法人士。这十个代表的排名也都不一样。常见的有王冬龄、王镛、沃新华、何应辉、曾来德、曾翔、邵岩等人。判别一个人的书法是不是艺术,最根本的还是要看他的专业性。什么是书法的专业性呢?我认为首先他应该懂得书法史,读过很多古人的法帖。其次是他有创新突破,有找出自己的道路的强烈意志。还有他所写出来的书法,是不是对同行有所触动和推进,这些丑书的代表大多数是艺术院校的教授,或者是专业的书法家。
这些丑书代表者,都受过严谨的传统书法教育。 王冬龄是中国美院的科班书法家、教授,属少儿学,对传统的理解是很深厚的,对书法的传脉也很守执。王镛是中央美院书法专业的教授。他的传统书法的功底是很深的。照我看他的书法,还感觉中规中矩,不够奇险。沃新华是复旦教授,书法写了五十多年,传统碑帖蒙养深原,他的变体看得出有章可循,是奇而非怪。何应辉是我们川美出身,他们都受过严谨的美术训练。也画画。何应辉的书法传统也很深厚,他的风格起初是中原的风格,后来渐近蜀中大师谢无量。他近年的书法,方正中求奇谲,浑实中透书眷,基本上是正书,只是因有自己的独境,就被封为丑书。曾来德也是川人,正是因为他求变,才有了独自的面貌与成就。他的形式构成都来自于墨象派。曾翔也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书法导师,他以吼书出名。他强调的是书法的墨象和痕迹。他的书写过程很有动感,几近行为艺术,对中国书法的突围具有积极的意义。对于这种艺术形式,只是取其重点不计其余,看他最重要的作用,至于丑不丑,美不美,几乎用不着去讨论。邵岩也是大学老师,他的射书,是从工具上去改变。邵岩的问题是他附在书法上的表演性太过了。消解了解构的初衷,也让丑书批评者抓住了把柄。其他的代表各有特征,在此就不一一评价。
2. 丑书的价值在于推动书法走向当代艺术
书法的丑正之争,实际上是书法变革求新与传统守成的冲突矛盾所致。本来是属于艺术观念之争,而不该上升到道德评判。但在今天的大众传播、道德评判成为了舆论的导向,反而把艺术本身的问题忽略掉了。
书法艺术要发展,既要有所继承,也要有所抛弃。继承的是什么?继承的是书法的灵魂和以线造型意志和精神。中国象形文字对事物的抽象,以及书法对象形文字的再抽象。这些因素是中国书法的灵魂要素。古人大师们的法帖中,留下来的精典和旨趣,都可以继承。中国的书法也是程式化的艺术。程式有它的妙处,但也有它的局限。应该抛弃的是对古人程式的盲目遵从因循。如果大家都不能越雷池一步,都必须写成法帖模式,书法就死掉了。我一再强调书法不是写几个字,书法是通过书写表达人和世界的关系。每一个时代的书法家,都必须拿出这个时代的风貌,要有这个时代的方法论。每一位书法家,也应该写出自已的识别特征。而丑书的实验,就是对传统书法系统中的结体、间架、构成、程式、类型等进行解构、探索和突破,应该充分肯定丑书的变革精神,肯定其积极的意义价值。
书法是最具识别标志性的东方艺术形态,书法本身就是人的生命存在和精神观念的直观产物。因之,书法艺术有条件有可能,成为最具魅力的当代艺术形态。与此同时,书法也是最顽固最保守的艺术形式。正是在这样的文化处境和艺术发生中,厘清丑书的概念,认识丑书的价值尤显重要。
3.对待丑书应该给予宽容的文化生态
透过书法的丑正之争。使人看到今天的文化生态失衡,一方面是专业书法界和民间江湖书法界之间,缺乏沟通的语言和标准。另一方面,在专业书法界中,解构创新者和守正维统者之间也水火不容。丑书的书家们,夹在专业和江湖之间,颇有孤独悲壮之感。要在任何艺术形态中去创新,都会这样。当年的高更、梵高、塞尚,不是也同样被正统抛弃,江湖排斥,今天还有谁说他们不是正宗的艺术呢?
丑书的书法家们当然也有毛病,他们的阵营里也有一些混混。不仅是书法界,中国整个艺术界都比较混乱。搞乱了创价系统、评价系统和流通系统,由之不能形成健康的艺术生态。丑书实际上就是新锐书法阵营。这个阵营必须要加强评价系统。要有专业批评家来研究推荐。否则你很难确立书法史地位,而落草于江湖状态。传媒是没有立场的,更没有学术。传媒就是把事儿忽悠大。今天的艺术江湖往往用传媒取代专业评判。
书写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文化权利,所以说起来每一个人都有发言权。但作为艺术,则必须按照艺术史和和学术规律来判定。只靠传媒的江湖忽悠,很难进入书法史。
4.王冬龄的书法艺术特征与价值
作为接受过书法全阶段专业教育的艺术家,王冬龄具有很多优势。他接受过传统老先生的直接教育。也接受过学院严谨的造型艺术训练。并且有西方艺术学院的访问教学经历。对他所从事的书法艺术,具有深刻的学术理解和开放创新的国际视野。
王冬龄在年轻的时候就取得了传统书法意义上的修养,若论传统书法的个人风格、文人蒙养与天赋灵趣上,王冬龄并不是最突出的。在传统书法的高端品位上,他没有周慧珺先生那样的天赋,但王冬龄的成功在于,他深深洞悉并承担了书法的时代使命和突围的路径。他选择了对书法的解构与颠覆实验性道路。
王冬龄在探索过程中。采用了各种各样的实脸性语言与载体,包括对宣纸笔墨工具的抛弃,以竹书、银盐、AR等形式作为书法载体。他对书法的真髓“吾道一以贯之”(借用孔丘的哲学术语),理解很透彻。他把书法艺术以一线贯穿宇宙道理和人间事物的抽象性发挥到极致,王冬龄是把书法推进当代艺术的实践者。他的“乱书”,在对传统书写结体章法程式进行解构之时,也把书法的精神性和空间拓展推进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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