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孙含露：路琼《金镜》系列——幻象与觉知的边界

2025-11-07 00:00:00 来源:艺术家提供 0次浏览

金色从来不仅是颜色。

在漫长的文明中，它被铸造成权力的重量，被捶打成信仰的光晕，最终凝结为人类对完美的集体想象。此次展览中的“金镜”，正是对这一想象的祛魅与重构。假山、荷花，将自然驯化为美学符号，在此被置于一个不容置疑的金色空间，它同时具备两种相悖的特性：作为“镜面”，它诚实地映照出画家的内心；而符号化的景观，又将一切映照为华丽的失真。

凝视“金镜”，并非是为了获得顿悟或心灵的宁静。事实上，它制造了一次认知的停顿：当在其中寻找禅意时，看到的是被文化预设所过滤的自我；当在其中辨认自然时，看到的是被工艺所驯服的山水缩影。昂贵的青金石假山、蛤粉白纯的桀骜荷花、灿烂明媚的山花之路，成为一个充满张力的场域——它既是通往形而上的阶梯，也是困住形而下的欲望迷宫；它反射光，却也投下阴影。

金镜之前，无人纯粹。我们都是自身文化密码与欲望结构的投射者。艺术家并非批判金色所象征的超越性，而是温和地揭示：所有对“彼岸”的凝视，都无可避免地经过“此岸”目光的折射。请走近，《金镜》中的世界，然后思考：我们追求的，是其所映照的完美幻象，还是拥有勇气，去接纳那片未被金色所包裹的、粗糙而真实的生活质地？

《金镜》，不提供答案，只提供一次与真实目光相遇的契机。

（文/策展人：孙含露）

艺术家路琼与策展人孙含露讨论作品《浣溪纱》（图片提供：方桌艺术空间）

Artist Lu Qiong and Curator Sun Hanlu discuss the work "Huan Xi Sha" (Image provided by: Fun Art Space)

【策展人简介】

孙含露，女，独立策展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国家公派佛罗伦萨美术学院联合培养博士、意大利都灵美术学院硕士。现任职于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助理研究员、博雅博士后。关注领域：当代艺术策展、中国哲学与中国绘画语言、西方思想史与视觉图像。

Sun Hanlu — female, independent curator. She holds a Ph.D. in Philosophy from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was a state‑sponsored joint‑training doctoral candidate at the Accademia di Belle Arti di Firenze (Florence), and earned a Master’s degree from the Accademia Albertina di Belle Arti di Torino (Turin, Italy). She is currently an assistant researcher and Boya postdoctoral fellow at the School of Arts, Peking University. Research interests: contemporary art curation, Chinese philosophy and the language of Chinese painting, and the history of Western thought and visual imagery.

【艺术家简介】

路琼，女，文艺学（民艺学）博士、文艺学博士后、人类学英国博士后访问学者。现任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兼任中国民协民艺研究院院长。欧美同学会留英中央分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教育评价专委会委员。

Lu Qiong, female, holds a Doctorate in Literary Studies (Folk Art Studies) and completed postdoctoral research in Literary Studies. She served as a postdoctoral visiting scholar in Anthropology at the University of London. Currently employed as an Associate Research Fellow at the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 she concurrently serves as Director of the Folk Art Research Institute under the China Folk Literature and Art Association. She is a member of the Central Branch of the Overseas Chinese Scholars Association in the UK, a member of the China Artists Association, a member of the China Folk Literature and Art Association, and a committee member of the China Education Evaluation Specialised Committee.

浣溪纱 103×149㎝日本金潜纸、矿物颜料、红珊瑚 2023（图片提供：路琼工作室）

Huan Xi Sha 103 × 149 cm Japanese gold-gilded paper, mineral pigments, red coral 2023 (Image provided by: Lu Qiong Studio)

【关于创作背景与灵感来源】

孙含露：你的《金镜》系列，它的创作背景与灵感来源是什么，可以给观众分享一下吗？从图像上给人最直观的印象似乎与古典园林有相关性，其中是否蕴含“人造自然”与“文人理想”之间的某种矛盾感受？

路琼：《金镜》系列创作于我对于“艺术语言如何承载内心世界”的一次持续思索。当时，我希望在实验性创作中，找到一种能够平衡“理性秩序”与“感性诗意”的绘画语言。选择日本金潜纸与纯矿物颜料，并非偶然，而是基于多年对材料肌理与精神特质的体认。金箔的反光与矿物色的深沉，共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静谧光”。作品的图像确实与古典园林意象有着潜在关联。园林是“人造自然”的典范，它既模仿自然，又以人为之理改造自然，寄托了文人关于理想与超越的愿望。《金镜》正是以此为喻，试图探讨“自然”与“人造”、“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与融合。在中国绘画传统中，有“师造化”“得心源”的论述，讲求“不拘于形，而贵乎意”。我始终认为，绘画之所以能超越形象，是因为它能以“意”统摄“象”，以“境”通于“心”。因此，《金镜》系列虽然借自然之形，却更意在表现心灵之象，呈现一种介于“镜”与“梦”之间的精神空间。那种人造的镜面与天然的皴纹，其实正象征着文人理想中“法外之法”的精神自由——在规整之中仍有生机，在光滑之下仍有波澜。

点绛唇 103×149㎝日本金潜纸、矿物颜料、红珊瑚 2023（图片提供：路琼工作室）

Dotting the Crimson Lips 103×149cm Japanese gold-impregnated paper, mineral pigments, red coral 2023 (Image courtesy: Lu Qiong Studio)

【关于金色的象征与“幻象”的思考】

孙含露：金色在大多数人看来象征着神圣与物质辉煌，但在你的作品中，它却有孤独寂寥之感，它们是否表达了对社会生活中某种“幻象”的思考？

路琼：金色在文化史中通常被视为神圣、尊贵与辉煌的象征，但在我看来，金并非炫耀的色彩，而是一种“静谧之光”。它不耀眼，而沉潜；不热烈，而内敛。我希望通过金色，呈现一种“幻象中的真实”——那是人心对美好、对信念、对温度的向往。现实生活中的繁华往往是短暂的，光亮中常潜伏着孤独与空寂。于是我以金为镜，照见这份时代的幻觉，也照见个体灵魂的温度。这种观念，与中国画中的“虚实相生”之理相通。金的镜面是一种虚，映照的是外部世界；而笔下的山石荷花的肌理，则是“实”，承载着情感的依托。正如诗中所言，“以虚写实，以寂生动”，作品的精神空间正是在虚与实、光与影、幻与真的交织中展开。

艺术家路琼与策展人孙含露对谈《浣纱溪》（图片提供：方桌艺术空间）

Artist Lu Qiong in Conversation with Curator Sun Hanlu about "Huan Xi Sha"

(Image provided by: Fun Art Space)

【关于“完美”与“真实”的平衡】

孙含露：《金镜》系列作品中，既有如镜面光滑的背景，又保留了山石、荷花天然的皴褶肌理。在创作过程中你是如何平衡这种“极致的、人造的完美”与“天然的、崎岖的真实”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

路琼：《金镜》系列中常常出现两种质地：一种是极致的、光滑如镜的表面；另一种是带有自然皴纹、肌理起伏的山石、荷花形象。这种处理源自我对“计白当黑”“以疏为密”等传统画理的再理解。中国画自古讲求“法外无法”“无法而法”，即不以形似为限，而以心运笔、以意立象。我在创作时并不追求单纯的完美，而更重视“完美之中的不完满”。镜面的“完美”象征理性与秩序，而皴纹的“不完美”则代表自然的真实与生命的气息。两者之间的张力，正是我希望作品能够传达的精神韵律——一种有呼吸、有余白、有“诗意的距离”的视觉经验。在这一意义上，《金镜》系列也是对中国美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回应。艺术的“造化”不在模仿自然，而在于通过形式之美显现心灵之境，这正是“气韵生动”的本意所在。

小沧溟 60×46.6㎝仿古绢、矿物颜色 2025 （图片提供：路琼工作室）

Xiao Cang Ming 60×46.6㎝ Antique-stylesilk,mineralpigments 2025 (Image provided by: Lu Qiong Studio)

【关于“金色”的文化意涵】

孙含露：在作品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画面中大面积的金色的使用，你在创作时是如何平衡其它色彩与金色的关系的，色彩之间有没有某些你想表现的内在联系？

路琼：在《金镜》与《太湖石》系列的创作中，我有意识地使用了五行五色——青、黄、白、黑、红。这不仅是色彩结构的考量，更是一种哲学性的自觉。五色之理贯通天地，代表着中国文化中对宇宙秩序与生命循环的理解。我所理解的“吉祥文化观”，并非表层的装饰性寓意，而是一种深层的精神信念：色彩、形象与象征之间，存在着可感的心灵呼应。绘画不仅是视觉的存在，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与心灵的祈愿。正如古人言“画者，心画也”，每一笔、每一色，都是心的流露与理想的寄寓。因此，《金镜》系列虽以金色为主调，却意在通过色与象的关系，传递一种来自传统文化深处的温度与希望——那是一种“以吉致和”的艺术精神，一种在现代语境下仍不失诗意的东方表达。

一拳石中见天地 60×46.6㎝仿古绢、矿物颜色 2025 （图片提供：路琼工作室）

A single punch reveals the universe within a stone 60×46.6㎝ Antique-stylesilk, mineralpigments 2025

(Image provided by: Lu Qiong Studio)

洞天灵境 60㎝×46.6㎝仿古绢、矿物颜色 2025 （图片提供：路琼工作室）

Divine Cavern Realm 60×46.6㎝ Antique-stylesilk, mineralpigments 2025

(Image provided by: Lu Qiong Studio)

【关于观众反应：“看见与被看见”的意义】

孙含露：你在现场观察观者反应时，印象深刻的情景是什么？这种看见与被看的体验，是否正是《金镜》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路琼：在展览现场，有一位2013年生的小朋友、一位跨界脱口秀演员和一位新智能投资人的观后感受令我印象深刻。她们看完展览对我说到《浣溪沙》的感受时都提到“我从里面看到了温暖。”这恰恰也是来过的观众不约而同的发出的相同的感叹，她们这句话让我深受感动。因为在创作这一系列时，我最想寻求的，正是那一点点温暖，创作它们的那段时期里，我的确也在内心深处不断地无声的诉求着“留下一点点温暖吧”——一种从寂静中升起的情感亮光。（“被看见”真美。）这种来自观众的“反照”，其实正印证了作品的意义：艺术不仅是“被看见”，更是一种“相互看见”。《金镜》的镜面，不仅映照观者的形象，也映照着他们的情绪与思考。观众在作品前凝视的那一刻，实际上也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这种“看与被看”的互动，使绘画从物质的存在转化为精神的共鸣。

这种关系，与中国诗学中的“意象生成”十分相似。诗人以景写情，而读者在读诗时也以情入景；作品的意义，正是在这种往复的“感应”中生成的。《金镜》系列希望保留这种回环往复的能量，让观者在观看的过程中成为新的“造境者”。

艺术家路琼创作中（图片提供：路琼工作室）

Artist Lu Qiong at Work (Image provided by: Lu Qiong Studio)

【艺术家对“看与被看见·金镜”展览的寄语】

我始终认为，中国绘画最动人的部分，不在形似，而在于它承载的“诗性哲学”——即通过有限的笔墨，去表达无限的心境。《金镜》系列的创作，正是一次以传统精神进入当代语境的实践。它既有对古典文人理想的追忆，也有对当下人心温度的守望。

正如我所理解的那样：绘画不止于所见，而在于所感；不止于色彩的辉映，而在于心灵的映照。

（路琼北京）

【Artist's Message for the "Seeing and Being Seen · Golden Mirror" Exhibition】

I have always maintained that the most moving aspect of Chinese painting lies not in its literal representation, but in the “poetic philosophy” it embodies—that is, expressing infinite states of mind through finite brushstrokes and ink. The creation of the Golden Mirror series represents precisely such an endeavour: translating traditional spirit into a contemporary context. It both commemorates the ideals of classical literati and keeps vigil over the warmth of the human heart in our present age.

As I understand it: painting transcends mere sight to embrace sensation; it surpasses the interplay of colours to become a reflection of the soul.

( Lu Qiong, Beij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