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栏 | 张辉：家具史长期忽视的宋元明清如意腿桌 ——《中国家具史》㊱

2025-06-23 23:23:11 作者:张辉　来源:专栏 0次浏览

家具史叙述，淡漠局脚，对如意腿亦缺乏温情，一直鲜有谈及。过去有一种错觉，认为马蹄足是“壸门”蜕化后的产物，马蹄腿滥觞于“壸门”。而今细究，局脚退场，几个朝代之后，马蹄足方登场。在两者之间，普及几百年的如意腿，干脆被漏掉。巨大的时间空白，谁来补？

大脉络看，汉代以后，家具主流腿足，上半程是局脚，下半程为如意腿。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局脚称雄，宋元明如意腿流行。岁月荏苒，此消彼长。局脚且行且退，如意腿后来居上。至明代晚期，如意腿云头又有高云头、矮云头之分别。并分化演变出马蹄腿。

主流的局脚、如意腿之外，还有三弯腿、鼓腿，但使用量都难望其项背。

如意腿形成要素有二：

一观念上，它是佛教送给家具的礼物。佛教如意文化撞击，成就之。模仿、借用直柄云头如意式样，反映佛教广泛进入世俗社会，佛教符号生活化，对应社会情绪和社会意识。一柄如意，新器型、新意涵，值风云际会，合当下文化潮汐。

如意腿之足，上宽下尖利，此形态木质构件，强度不够，容易损坏。力学上，其并不科学，与耐用、实用的木作原则相忤。但其强大观念，已经超越做法合理，超越通则。而且，如意足竟然延续三个朝代，直至明晚期，由宽大变成相对矮小，并演化为马蹄足。

二形态上，如意腿由局脚分化、演变而来。局脚式样，由两片木板做直角组合，横断面成“三角铁”状，为“两木拼做腿”。如意腿也如是，继承两木板、直角、“三角铁”式样。局脚、如意腿两者轮廓线大体一致，只是足部相异。局脚演化为如意腿，体现器物末期变体法则。此法则指器物在其末期，形态一定出现新变体，旧延伸与新更替纠缠互动。

局脚敦厚，是跪坐（矮座）时代的产物。高座而后，旧腿加高，必嫌粗壮，尤其在小型家具上（可参考五代吴越国康陵出土石质局脚桌）。引入如意腿，审美焦点在云头足部，其翼上翘，活跃、流动、轻盈，充满张力。而且，硕大曲足与细长素腿柄形成对比，呈精炼挺立之貌。

宋辽时期，如意腿、宝剑腿上，都有云头如意足，孰源孰流一时难辨。同时期，榻、桌上，如意腿同时存在，亦难分先后。观如意腿桌前，可先陈“如意”文化。

一．“如意”名实

汉代，如意一词已广泛使用，含多种含义，包括爪杖。“爪杖”形如手爪，具搔痒等用途，也称或“搔杖”。山东曲阜东周鲁国墓出土牙雕如意耙，头如手爪，为迄今发现最早的如意实物。南朝砖雕“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王戎像上，如意为爪形，清晰无疑。初唐永泰公主墓壁画、榆林第25窟中唐《文殊变》上，均见爪形如意。日本正仓院所藏“犀角黄金钿装如意”亦为爪形。

而另一方面，古印度的僧人也使用痒痒挠一类工具。唐代以前中国典籍、佛家经书中，如意史料记载已多。当代现代学者相关解读亦纷繁。“佛教传入中国，佛经翻译家借用‘如意’这个现成的词语来翻译梵文中的某些词语。”（白化文：《试释如意》《退士闲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早在汉代玉器上，已见云头纹，如广州汉代南越王墓出土玉壁。晚唐爪杖形态分化，出现云头如意一脉。迄今为止，最早云头如意实物，为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法门寺地宫出土两件如意。其中“鎏金银如意,钣金成形。顶端作云头状，正面鎏金，中间一佛,结跏趺坐于仰莲座上,坐佛两侧各有一供奉童子,面佛半跪于莲台之上。头回折，与柄平行，姑且称为“回头式”。柄扁长,中空,下端较上端宽厚,如意长510毫米、云头宽161毫米、柄宽23-27毫米、厚2.5-7.5毫米,重762.5克”（《扶风法门寺塔地宫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 10 期）。

唐代法门寺地宫出土鎏金云头银如意

（宝鸡法门寺博物馆藏）

唐代鎏金云头银如意头

（宝鸡法门寺博物馆）

另一柄银如意，通体光素，直柄以薄银叶制作。云头硕大，中间尖状突出。两翼内卷旋转，略微折叠旋上。头回折与柄平行。

法门寺地宫两件如意，云头代替爪指，告别“痒痒挠”，标志如意与实用功能彻底分离，更趋向精神，为法事用具、名流雅器、俗间礼仪品。

唐代陕西省法门寺地宫出土云头银如意

（宝鸡法门寺博物馆藏）

北宋僧人道诚《释氏要览》有“如意”项，其云：“梵云阿那律，秦言如意。《指归》云：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刻作人手指爪，柄可长三尺许，或脊有痒，手所不到，用以搔抓，如人之意，故曰如意。”“如意之制，盖心之表也。故菩萨皆执之，状如云叶。又如此方篆书心字，故若局爪杖者，只如文殊亦执之，岂欲搔痒也？”“今讲僧尚执之，多私记节文祝辞于柄，备于忽忘，要时手执目对，如人之意，故名如意。若俗官之手版，备于忽忘，名笏也。”“若齐高祖赐隐士明僧绍竹根如意，梁武帝赐昭明太子木犀如意，石季伦、王敦皆执铁如意，此必爪杖也。因斯而论，则有二如意，盖名同而用异焉。”此言基本阐释了爪杖、云头形如意的形状、得名和用途，古今论者无不引用。

宋代实物上，屡见僧人持云头如意图像。苏州虎丘云岩寺塔第五层上造像，双手合于胸前，持如意。其柄与云头直接相连，为“直头式”，有别于法门寺地宫金银如意的“回头式”。虎丘云岩寺塔，始建于五代周显德六年(959年)，竣工于宋建隆二年(961年)。

北宋苏州虎丘云岩寺塔造像上的云头如意

重庆大足《维摩诘经变图》上，维摩诘持如意，柄与云头直线相连，为“直头式”，柄为三弯。北山石刻北宋绍兴四年(1134年)刻图。

北宋重庆大足北《维摩诘经变图》上的如意

山西五台山佛光寺文殊菩萨双手托举如意，长柄三弯，云头如意回折。此菩萨雕塑作于金代天会十五年(1137年)。

金代山西五台山佛光寺文殊菩萨像上的如意

云头如意纹走上家具实物，见于扬州五代榻、西夏椅上。江苏扬州邗江蔡庄五代公主墓出土木榻，宝剑形四腿、牙头上均镂挖、阴刻对称的如意云头纹，阴刻技法尚嫌幼稚。宁夏贺兰县拜寺口双塔出土的西夏彩绘四出头椅，五处雕云纹如意头，即搭脑、扶手的两端出头、靠背板上段。同地出土的彩绘供桌吊头下，也置云头如意纹长花角牙。

五代江苏邗江蔡庄木榻局部结构榫卯图、立面图

（陈增弼手绘）

西夏宁夏贺兰县拜寺口双塔出土西夏彩绘四出头轿椅

（宁夏博物馆藏）

宋金时期，云头如意纹与腿足融合，如意腿足出现。见五代寻阳公主墓出土木凳、内蒙古赤峰市辽代宝山一号墓壁画《宴桌图》上的宝剑腿平头案、内蒙古自治区敖汉旗南塔子乡城兴太村下湾子辽代5号墓壁画《奉酒图》宝剑腿案子、赤峰宝山辽代 2号墓壁画《苏蕙寄锦图》圆凳。

辽代赤峰宝山墓壁画《苏蕙寄锦图》的宝剑腿圆凳

以上数例，如云头如意纹走向云头如意腿的路标，供观察其来路。初时，云头如意纹被青睐，装饰使用于皇族家具或寺院家具上。最终，它独立为足，长柄云头如意腿时代来临。

宋代如意腿桌，主要有四面平式、束腰彭肩直腿式，云头足都大。元代以后，云头趋于越来越小。下面看实例。

二．四面平式

四面平式，即器物边抹、牙板、腿自上而下四面皆平直。其中包括有牙板四面平型、无牙板四面平型和变体四面平型。

泉州南宋开元寺镇国塔须弥座上，浮雕佛祖释迦摩尼故事,《兜率来仪》图中，摩耶夫人熟睡时，伏于方桌几上。早期，四面平桌几难分。《僧到赤乌》图上，孙权焚香祷告，长方小供桌在上放置铜瓶。两图上的方桌，均为四面平。如意腿与牙板圆角相交，实延续局脚上段的弧线，最宽处与足翼宽度基本相同。云头足翼翻卷有环纹，近乎直柄如意两翼内卷旋转形态。足底尖锐。

南宋泉州开元寺镇国塔座《兜率来仪》的如意腿小供桌

南宋泉州开元寺镇国塔座《僧到赤乌》的如意腿小供桌

宋代《天竺灵谶》为佛教灵谶占卜类图书，其配图版画中，小供桌如意腿，足翼、足底锋利。

宋代《天竺灵谶》配图上如意腿小供桌

（郑振铎：《中国古代版画丛刊》）

宋代《天竺灵谶》版画中的如意腿小供桌

（郑振铎：《中国古代版画丛刊》）

内蒙古自治区敖汉旗下湾子辽代墓壁画《进酒图》上，四面平方桌偏矮，厚面板。边角装饰金属件，是此时流行的新工艺。云气纹牙板，分心拱尖。如意足特别高大，可能绘画有所夸张。如意有佛教的含义，实际也体现世俗贵族的气派。宋元明时期的如意腿，造型张扬，用料奢侈，代表如意腿之旅开端时状态。

辽代内蒙古敖汉旗墓壁画上的如意腿桌

元代《元刊双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配图上，小供桌四面平，牙板与如意腿大圆角相接。左后腿图像明显，如意腿由两片木板做，直角组合“三角铁”状。证实如意足对局脚形态的继承。如意足云头，两翼尖利。桌上有五供。此书为释思聪和尚批注，至正元年（1341）朱墨双色刊本。

元代《元刊双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配图上如意腿小供桌

元代《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上图下文，配图中多见供桌、饭桌，如意腿，云头足两翼宽大，上卷下尖。

元代《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图中的如意腿长供桌

元代《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图中的如意腿饭桌

元代至顺刻本《事林广记》续集卷六插图中，二人坐于罗汉床上弈棋，侧面为如意腿条桌。

元代《事林广记》插图中的如意腿条桌

明代，如意腿之盛，一如元代。桌几之外，它在案、椅、榻、宝座上，处处可见。

明代中期以前，刊本配图上，如意腿方桌有几个特点，一是传统四面平式，二是假四面平式，桌子喷面极大，见明代宣德《新编金童玉女娇红记》配图。三是腿与牙板相交处，呈圆角外，还有方凸角，见明宣德《新编金童玉女娇红记》、成化《仁宗认母记》配图。

明代《新编金童玉女娇红记》上的四面平式如意腿方桌

明代《新编金童玉女娇红记》上的假四面平式如意腿条桌

明晚期，社会激变，商业化加剧，如意腿进入末期。重要分化变化之一是出现云头足趋矮，矮如意足出现。相对此前的高如意足而言，足变矮而窄，足翼近乎圆形两瓣。同时，改变原先是两木片拼接腿，变成“一木挖缺腿”。即如意腿“挖缺做”“一木做”做法相伴，一体两面。“挖缺做”是一木方腿或方足内侧挖去一个直角，大致切去约四分之一，断面被挖切出缺口，依然保留“两木拼接腿”遗痕。矮如意足来临，是器型又一重要变化节点，它是变迁的证明，又是再生的土壤，孕育新的工艺。挖缺做法可以衰减木材的木性，增加木材强度。一木而成的矮如意足风靡，又一次体现末期变体定律。

明万历后，各类书籍配图版画上，屡屡见到矮云头足如意腿,足上有的饰云纹弧线。它貌似马蹄足，而非马蹄足，是马蹄前身。但至今，其普遍、经常被人混作马蹄，并引用。

《养正图解》，明万历二十二年（ 1594 ）刊印，“谕字知非”图中，四面平条桌，如意矮足，近乎成圆形，有云纹弧线，代表一时新风尚。《状元图考》，万历三十八年（ 1610），由吴承恩、黄文德联手刊印。其配图上的四面平条桌，矮云头如意足，上有卷云纹。

明代《养正图解》上的矮如意腿条桌

明代《状元图考》上的卷云纹矮如意腿条桌

明万历《紫钗记》配图中，四面平条桌，矮如意足。可注意，出现霸王枨。崇祯《画中人传奇》配图中，条桌出现顶牙枨。

明代《紫钗记》配图中霸王枨条桌

明代《画中人传奇》配图中顶牙枨条桌

万历以降，抵牙枨形态多变。《拜月亭记》“世隆自叙”图中，桌子如意腿上部，抵牙板角牙两卷相抵。中间加开心花，要“栽榫”连接不同构件。腿中部出三个飞牙。有桌布罩。

明代《拜月亭记》图中的如意腿条桌

《十竹斋笺谱》其卷三“尚友”上，四面平条桌，无牙板，矮云头如意足，卷云纹。霸王枨外，另有抵牙板斜枨，为两卷相抵的变异体。此书刊成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胡正言编辑、制作。

明代《十竹斋笺谱》图中如意腿条桌

四面平如意腿桌，单独使用外，还可以并列为组合条桌。例见明嘉靖《圣迹图》配图版画上。

明代《圣迹图》配图上组合条桌

二．束腰彭肩直腿式

束腰是与四面平并行的基本式样。彭肩腿即腿肩外彭，宽于桌几面。蓬肩必然膨牙板。束腰彭肩直腿式，推测应该来源束腰三弯腿，因“束腰蓬肩”为两者共同特征。

早期桌几同式，宋代描绘皇家寺院的《五山十刹图》中，绘有束腰彭肩如意腿香几，可助理解桌子。其特点，一是有束腰。二是腿肩外彭，宽于几面。三是云头如意足高大，有三层曲线，为变化之态。四是腿上部复制了同样如意腿，且更硕大，开飞牙的先风。五是托泥托泥四角下，置草叶形圭角。这一系列造型、装饰，耗工费料，刻意求新，具有多项新改变，表现出皇家御用寺院家具的高贵不凡。在图上，它题记为“香台”。至今，江南地区，还是称桌子、几子为“台子”。

《五山十刹图》中的如意腿香几

（张十庆：《五山十刹图与南宋江南禅寺》，东南大学出版社）

山西洪洞元代广胜寺明应王殿壁画《王宫尚宝图》桌子特点，一红漆桌四边攒框，镶大理石面心。大同金代阎德源墓发掘简报说，座屏“正面原镶嵌大理石”，这是大理石家具的最早实例，然而，报告没有显示图片，且“已破碎。”（大同市博物馆：《大同金代阎德源墓发掘简报》《文物》 1978年04期）。器面心镶大理石，应王殿壁画是首先发现。二束腰高，突显打洼，起多条横线。三腿肩宽大外彭，两侧上下云纹相抵。四为如意足，足翼绘出如意云头。这也格外重要，进一步证明了如意足与如意纹的关系。五腿间有双层罗锅枨，高罗锅枨，上方下圆拐弯。此图极力铺张描绘王宫后宫华贵。黄色帷幕，朱色隔扇，侍者成群，朱色方桌上放置宝瓶、灵芝、玉盏、铜鼎。应王殿壁画表现祈雨、行雨、酬神情节，《王宫尚宝图》为其一。

元代山西广胜寺壁画《王宫尚宝图》上的桌子

通史要求写通，包括家具史，但是并非每一类家具都可以如是。如彭肩无束腰式桌子就暂时难以梳理源流，权且附列此处。

元代图像中，存在彭肩无束腰式桌子。山西省大同市元大德二年(1298年)墓壁画《备茶图》。桌腿为两木直角相接，装饰极为豪华，肩用料巨大，镂刻双牙云纹。腿中部、下部各镂挖如意头。矮云头如意纹足，上有内卷曲线。桌面上摆放盏托、注壶、盖罐腿间四面置横枨。其足与元代壁画《王宫尚宝图》的桌形态有相同处，都代表其时厚重秾丽的风尚。它也与五代扬州公主墓出土案腿轮廓非常接近，似宝剑腿左右折为直角用于桌子上。

元代山西省大同市壁画墓《备茶图》

山西省大同市西郊宋家庄元代冯道真墓壁画《备茶图》上，如意腿方桌也无束腰，厚面板，窄牙板，腿彭肩，腿间四面置横枨。云头如意足上有内卷曲线。

元代山西省大同市冯道真墓壁画《备茶图》上的如意腿方桌

进入明代，皇族用如意腿桌，束腰上置上下托腮，也是桌几发展的重要节点，彭牙板特别适合加装托腮。它移植须弥座构件，只是姗姗来迟太久。须弥座中间凹入处为束腰，其上下方逐层突出的构件各称为上枭、下枭，在家具上称为上托腮、下托腮。

成都市金牛区明代蜀王朱悦燫墓内，如意腿供桌，朴直雄壮，代表着高云头如意足常规风格。圆沿、喷面，下端压线。高束腰，上下托腮。直腿彭肩，高云头如意足，高度大于或等于宽度。分心拱尖牙板，大圆角曲线连接四腿。托泥如须弥座底层，采用建筑“下枋、圭角”形式，端庄厚重，显示高贵。可见当时家具会根据功能，移植建筑式样。朱悦燫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献王朱椿的长子，葬于永乐八年（1410年）。

明代成都市蜀王朱悦燫墓内的如意腿供桌几

明代《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为宫廷生活的风俗画，工整细致。其上方桌，有二式。其一为四角攒尖灯箱底座的描金红漆方桌，束腰两端露明，装束腰板，上下有托腮。分心牙板，直腿蓬肩彭牙板，相交处外凸如牙。高如意足，下有托泥和圭角。其二是杂技表演用的方桌，等级略低于托腮桌，如意足矮，区别于金漆红漆方桌之足。此行乐图出土于江苏省苏州市虎丘乡新庄，卷前引首题“新年元宵行乐图”，后署款“成化二十一年仲冬吉日”，为成化年代宫廷方桌标准器。

明代《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上的如意腿方桌

（中国国家博物馆）

明晚期，束腰如意腿桌保留传统高足式外，云头足普遍趋于矮化，高度等于或小于宽度。同时，矮如意足与“挖缺做”“一木做”做法相携。这种晚明风格，广见于万历至崇祯年间刊本插图中。

万历刊本《题红记》配图中，如意腿条桌，矮束腰。分心牙板。云头足趋矮，高宽相等，足底尖锐，精致俏丽。天启《南音三籁》配图中条桌，矮束腰，分心牙板，云头如意足偏矮，上圆润下尖锐。

明代《题红记》图中如意腿条桌

明代《南音三籁》配图中条桌云头如意足

晚明，社会转型，商品追求奢侈，家具中涌现张扬的式样，增加各种构件、装饰，以彰不同凡常。

万历年间，一些如意腿内侧，飞牙连绵，又与云头足呼应，成多层弧线。它另辟审美蹊径，实为复古式样，延续宋、元时期案子的宝剑腿型。凡追求创新，往往回首历史。其相比如意足直腿，别具趣味，有流丽之美。飞牙连绵，也是材料妙用。云头足之上部，本来就有宽大的余料，挖出多个弧线刚好充分利用，最大化使用木头。若仅仅是直腿如意足，材多废弃。

《养正图解》“政术谕下”“戒君节饮”图中，方桌如意腿飞牙连绵，云头足上移，接近腿中部。束腰上，露明角柱、间柱间，装开光绦环板。一格一格开光，突显装饰感。有下托腮。分心牙板，两旁大小曲线起伏，伴有尖牙，是汉代云气纹一路演变结果。腿足、束腰、牙板三者形态趋繁，均非孤立和偶然，而是各个部分的相辅相成。整体呈现规矩、对称、变化。桌子上的青铜古器，进一步营造高贵气质。

明代《养正图解》“政术谕下”图中的长方桌

明代《养正图解》“戒君节饮”图中的长方桌

六色套印《西厢记》插图，现藏于德国科隆东方艺术博物馆，学界广泛认同为闵齐伋版画作品，明崇祯十三年（1640）刊印，是我国古代彩色木刻版画的巅峰之作。（范景中：《德藏本〈西厢记〉版画考》《美术史与观念史》（卷 3），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德藏本〈西厢记〉版画及其刊刻者》《新美术》2009 年第 5 期。董捷：《古本〈西厢记〉版画插图考》《新美术》2001 年第 3 期）

其中“妆台窥简”“月下佳期”图中，束腰桌子，大喷面，卷云纹矮云头足。枝枝蔓蔓卷草式的角牙，为抵牙枨变体，用艺攒接工首，曲木而为，是刻意的制造，多少有南宋连腿雕花枨的影子。牙板中间出肚，上镂挖出如意纹，面目一新，也令人惊异。而插图“倩红问病”中桌子，为挂角牙与牙板相接做法。

明代《西厢记》版画上的如意足条桌

（德藏本《西厢记》，1977年版，德国科隆东方艺术博物馆藏）

明代《西厢记》版画上的如意足桌

明代《西厢记》“倩红问病”上的如意足桌

《十竹斋笺谱》多例图中，云头如意足桌子与上述《西厢记》图中十分相似，矮如意纹足、大喷面、牙板出肚上镂雕如意纹、攒接角牙。此书刊成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胡正言编辑、制作。

明代《十竹斋笺谱》图上的如意腿桌

（《十竹斋笺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 年）

明代《十竹斋笺谱》上的如意腿桌

以上两书配图中，镂挖如意纹的出肚牙板，异于常规，跳跃大，表现了最不像“明代家具”的明代家具。在常规想象中，这些符号大致应出现在清早中期以后。其“失序、脱轨”，令人怀疑是史料年代不确，或是陈见偏颇，叙述起来都有些不干脆坚定。

这既是难题，又是启示。在新材料面前，一切成说都可改变，虽然结论也不一定完全正确。同时，对于材料真实性，也要高度警觉。

但是，如果认同这些崇祯刊本的年代，图上器型各个构件就成为明末的年代标准器。包括桌子矮云头如意腿、出肚的牙板、纷繁的牙头。还有其他四柱架子床、屏风、圆灯台的形态。

明晚期，富丽之作，可以“增加雕饰、构件”概括特点。话说开来，中国诗学有两个审美概念，朴质冲淡与奇伟魄丽。诗学以为，前者更胜一筹。宋代梅尧臣最早提出：“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雅淡为诗学最高理想。家具属工艺制作是另一个评价系统，其美学正好与诗学相反。修饰、繁复、奢华、炫目之作，更受推崇，也成为权力、地位和荣耀的符号，与精英阶层相连。所以，如以诗论评价家具，凿枘不符。

黄花梨家具登场，也是晚明的时代气象，奢侈风尚产物。黄花梨桌几，云头如意足者存世罕见，千百有一二。遗存实物有黄花梨如意云纹足条桌，冰盘沿，束腰过高，牙板犹如横枨，有利于对四腿的支撑。牙板与腿足圆角相交，矮云纹足。腿中部有三个牙纹，非大料不可为。牙纹与如意足的内侧均挖缺作。整体曲线流畅而变化，姿态非常器可比。

明末清初黄花梨如意云纹足条桌

（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10年秋季）

三．马蹄足

明万历时期桌几，尽管是矮如意足的天下，但马蹄足已破土而出，可见极少的出土文物和图像，作为证明。上海市明万历朝潘允徵墓出土榉木条桌冥器，马蹄足内翻，表明新式样的莅临。其腿一块方料做，非挖缺。新型的“马蹄足与非挖缺做同体”，替代了“如意足与挖缺做相连”的做法。马蹄足即向内弯转的足。

明代上海市朝潘允徵墓出土的马蹄足条桌冥器

万历《青楼韵语》版画上，条桌直腿下端为马蹄足。其腿与牙板相交处外凸。单枨高罗锅枨，上下拐弯均方折。此前山西元代广胜寺明应王殿壁画《王宫尚宝图》桌子上已有的双高罗锅枨，拐弯上方下圆。

明代《青楼韵语》版画上马蹄足桌

（《古本戏曲版画图录》，学苑出版社）

马蹄足由如意足演化而来，使用并逐渐普及，可能缘于实用和坚固。前面说过，如意腿本来与耐用、实用的木作原则相忤。时光流逝，如意式样原来的意涵也越行越远。

清康熙《十二美人图》，纪年明确，两幅绘画条桌上，各有如意足和马蹄足，共存场景，表明两种足型并行康熙年，亦揭示器物更替周期的漫长。其一是《十二美人图》“博古幽思”上的黑漆描金条桌，如意足，委角海棠形桌面，厚立沿，直角高罗锅枨上置寿字纹卡子花。腿肩外彭消失，整体清式风格明显。另一是“美人展书”中的黄花梨方桌，直腿马蹄足，偏方正型。厚立沿，矮束腰。拐子角牙连横枨，上有双环卡子花。

清代《十二美人图》黑漆描金条桌上的彭肩直腿如意足

（故宫博物院）

清早期《十二美人图》黄花梨桌上的直腿马蹄足

（故宫博物院）

雍正时期的两幅图画，一图有高马蹄足桌，另一图有矮马蹄桌。显示了不同马蹄式样共存于雍正年代。佚名《胤禛行乐图册》“书斋写经”上，绿漆描金条桌，牙板有如意纹，直腿内侧飞牙，足为矮马蹄。冷枚《春阁倦读图》上，方桌方拐子角牙，横枨上置方卡子花。彭肩直腿，高马蹄足，属“轮廓优美劲峭”型。其图跋: “甲辰冬日画，冷枚。”甲辰为清雍正二年（17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