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炜仪：探索性别与力量

第一次接触到梁炜仪 (Margaret) 的摄影作品，是在今年初伦敦卡姆登艺术馆 (Camden Art Centre) 的新秀展(New Contemporaries)。 这张“与海伦”（图1，With Helen）被挂在展览的入口处，在许多硕大的、浓墨重彩的作品之中显得安静、简单。而恰恰是这张看似有些不起眼的照片，在此次展览中为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房间里，一位女性安睡在摄影师的背上，而摄影师用身体将她撑起，午后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它在安静之中带着暗涌的故事，柔软中带着坚毅不屈。

(图1)

梁炜仪通过对自己和他人互动的拍摄，去探索性别的构造与表现。在她的作品中，摄影传统意义里的“真实性”与“绝对性”被反复质疑。谁是主体？谁是客体？谁有决定权？此次新秀展在英国备受瞩目，也被多家媒体包括英国卫报 (The Guardian) 予以报道。英国卫报的报道中提及梁炜仪的作品“见证了她作为亚洲女性的惊人力量”，而在我看来，她的作品并不止步于为种族而发声，更加包含了她对社会构建性别深层次的理解，对“主体”哲学性的探究，以及她个人在女性主义中的成长历程。

相比传统摄影里“模特”与“摄影师”的关系，梁炜仪的创作更像是一次次的社会实验。她几乎以一成不变的外在形象出现：上世纪好莱坞电影里象征“男性气概”的白色背心，白色短裤和运动袜子；她的身材并不高大，但却通过灯光和姿态显露出一种戏剧性的刚毅。她习惯给予拍摄对象自我发挥的自由，像是在提问：“基于我对性别的表现，你会怎样与我互动？”，并由此来展现性别认知的过渡性与多样性。

（图2）   

（图3）    

（图4）

比如在 “与威廉” （图2）中，她用双手托举起朋友，照片的构图与从顶端洒下的光线指向西方艺术史里起著名的“哀悼耶稣”。不同的是，梁炜仪并没有以“母亲”关怀、慈爱的形象出现，而是扮演了一个类似于英雄的角色。再比如，“与拉莫斯” （图3）中的两人处于一种竞技关系，显著的体型差异下却标记着“力量” （power）的对等。回忆起这张照片的拍摄过程，她说 “一想到要展现力量，我们在拍摄前不约而同地做起了俯卧撑，让肌肉充血。” 有时，梁炜仪照片中的基调会更为柔和，例如“与菲” (图4) 和 “与海伦”（图1），她们更注重于体现女性之间的相互理解与依靠。

梁炜仪作品中的人物没有绝对的性别，更没有绝对的力量，Ta们更像是独立的，流动的主体。美国作家安德莉亚·朗（Andrea Long Chu) 对性与性别的研究，将“女性”定义为一种存在模式而非传统的性别。“女性的对立面不是男性，因为所有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女性”，而人们只有在不断的实践与抗争中才能寻找对自我的认知。她也用自身证实了这一抗争：“我在既定的两个性别极端之间找不到自我。我个子不高，有着长头发，亚裔的身份，经常被困在超女性气质（hyperfeminine）的条条框框之中。” 因此，她试图通过作品诉说身份中的矛盾，并向外寻求与她一同经历这些矛盾的少数群体的共鸣。

本科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梁炜仪对摄影的学习包含了美国大师杰夫·沃尔(Jeff Wall), 埃里克·索斯(Alec Soth)的作品，她早期的作品也深受杰夫·沃尔的影响。然而，她也经常感慨西方艺术界的排外与亚裔艺术家的稀少。作为一位亚裔女性艺术家，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找到自己的声音，直到2022年的一副自画像 （图5）。

（图5）

在这幅自画像里，梁炜仪身着白色背心和短裤，脚上穿着不一样的袜子，满头大汗，手里握着两只二十公斤重的哑铃。在此之前，她经历了一场车祸，体重也由于手术和肌肉萎缩掉到了40公斤。她在康复训练的过程中爱上了举铁，并萌生了拍摄自己的想法。在此图中，她手握的哑铃正是她受伤后的体重。

正是这张充满个人经历的照片，却在无意间挑战了“女性形象”的种种约束：她双脚叉开，笔直地站着，一反艺术传统里斜躺，柔软的缪斯；目光笔直且对抗地注视着镜头。“我本想记录自己的增肌过程，但好像又发现了新的东西值得去探索。” 她此后的作品也致力于为自己和他人在性别传统与刻板印象之外打造一个想象空间，而在这个空间里，人们可以柔软如钢，也可以强壮如水。

文字/金酉鸣

摄影师，艺术家，策展人。JINGPHOTO北京影像艺术博览会创始人，骆伯年艺术基金会创始人，骆伯年优秀摄影师奖联合发起人，伯年艺术空间主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