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人安德厚长文诠释白明艺术

大成若缺 局部 陶瓷 2024

编者按：

中国艺术家白明的个展“百维交汇”于2024年4月24日至6月30日在罗马国立现代及当代美术馆（Galleria Nazionale d'Arte Moderna e Contemporanea，简称GNAM）展出。本次展览是白明继巴黎塞努奇亚洲艺术博物馆、葡萄牙MAAT艺术与科学博物馆、比利时凯拉米斯陶瓷博物馆、法国萨拉贡博物馆及法国尼斯亚洲艺术博物馆之后的又一次欧洲重要个展。展览是由罗马国立现代及当代美术馆主办、“季丰艺术文教”支持，旨在展现白明三十年艺术生涯的重要里程碑，展示他如何在传统与当代、表达与技艺、美学与生活之间架起桥梁。白明擅长将卓越的技艺与自由表达融为一体，其作品不仅尝试超越传统与现代的边界，也体现了艺术对生命的无限启发。在此分享，策展人安德厚（Jean Louis Andral）先生文章《白明·百维交汇》：

策展人安德厚（Jean Louis Andral）

白明·百维交汇

文｜安德厚（Jean Louis Andral）

法国昂蒂布毕加索博物馆馆长

策展人，艺术史学者

吾道一以贯之——《论语》

在诸多文明中，大地是造物的母体。据《创世纪》记载，永恒的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命的气息呵入人的鼻孔，他就成为了有生命的人。第一个人类的名字叫做亚当（Adam）,源于希伯来文 “adama”，意为大地。在中国，创世女神女娲则用黏土塑造了第一个人类。

结合了先民所用的红土和从神那里盗来的火，发明于中国的陶瓷正是人类智慧最美的体现之一。用烧制的方法将可塑的黏土转化为坚硬、晶莹剔透的材料，可谓天工。它能历经岁月，但却一击即碎。陶瓷的烧制过程近乎魔法，随着体积的缩小，材料会由柔软变为坚硬，而上面的颜色也会发生变化，出窑时的颜色亦会不同。陶瓷艺术家手中的调色板，可谓是大音希声。

“百维交汇”白明个展现场 罗马国立现代及当代美术馆

白明常游历四方，或为参加展览，或为驻地创作，这一切令他熟悉西方文化。但在外游历愈深广，他也愈加牵情于中国艺术的精神之美，愈加依赖他血脉里的文化本源。他对绘画、雕塑和摄影等材质的使用形成了他艺术的独特之处，超越了西方关于中国现代艺术的看法。这也是白明矢志成为陶瓷艺术家，随后着力于水墨、漆器的原因--这些技术均源自中国。对西方人而言，至少从黑格尔开始，东方一直是个谜。白明引导西方观众重开眼界，并邀请他们把中国纳入他们的精神宇宙，不再限于借助浅薄的模仿，而是让人体悟中国独一无二的世界。

《线释水》陶瓷  高60cmx直径 50cm 2011

要了解白明的艺术生涯，我们很自然会试图从他的生平去窥探一二，小时候，他并没有展现出从事艺术的端倪。然而他生于江西余干，离中国瓷都景德镇仅百里之遥，或许这对他在求学时期已经对陶瓷艺术产生兴趣不无影响。同样有关的是他年少时经历的一次灾难，即余干电影院的一场火灾，当时他的母亲是那里的放映员，这场意外不仅焚毁了他当时的生活场所，还毁掉了他家庭所有的档案。多年后，他将少时所遇的毁灭之火转化为创作工具和发自内心的启悟：

“那场火灾留下的记忆让我理解到何为'熵 '。这个字用中文写出来是个形声字，但我视之为一个两义合一的字，'火'在左、'商议'在右。从这个角度，'熵'包含著深层的浪漫主义， 寓意人类和火谈判，聆听火的需要，体现着人和自然之间微妙的契合。”

受这段记忆启发，他创造了“熵的艺术(熵裂)”。烧造本身便是不可测的，而瓷的艺术正是转化的艺术，作品在最后出窑的那一刻才有定论，由“火焰”所裁定。

Entropy crack 熵裂  陶瓷 2017

“百维交汇”白明个展现场 罗马国立现代及当代美术馆

2023年，安德厚先生与艺术家白明在北京壹美美术馆

“成器与物归——白明艺术之旅”展览现场

出身于知识份子家庭，兄长亦学习艺术，自然而然地，青年的白明在服兵役期间已经自学艺术。在那个阶段，只能以中国当时仅有的条件为之，白明对西方艺术的探索更为好奇，兴趣远远超过对中国艺术的关注。尽管历史悠久，作品精美，中国传统艺术在当时被一代人视作古老陈旧。于是白明接触到梵高、塞尚的作品，及至杜尚、封塔纳、博伊斯、基弗、里希特、劳森伯格等二十世纪艺术。不能忽略的还有塔皮埃斯和毕加索，这使他了解到如何将陶瓷和绘画结合。

席纹如书 2020

卷轴·虚相 2022-2023

“百维交汇”白明个展现场 罗马国立现代及当代美术馆

卷轴·虚相 局部 陶瓷 不同烧成 2022-2023

大成若缺 局部 陶瓷 熏烧 2023

白明最初投身绘画，后来很快转向陶瓷，转向自小熟稔的环境，那是这千年艺术的发源之地。“人们觉得我的作品很美，可能和我成长的环境及当时所见有关。”

白明的出生地距离景德镇北部的高岭不远，高岭盛产生产陶瓷不可或缺的原料瓷土，这种瓷土名为“高岭土”，这也许是他日后成为当今世上最杰出的陶瓷艺术家之一的预兆。“高岭土拥有其他的材质无法具有的特点：烧成后极坚硬但极易碎，经火之前则无比柔软。我在创作时最享受并最想追求的是在相似的空间中找到独一无二和独立的生命。我曾创作大量陶瓷作品，给变干过程中的黏土施加不同的外力，可以创造出黏土干燥之后出现的不同形态：或柔美、或龟裂、或具纹理，或含褶皱，以及烧成后饱满的感觉......我迷恋于高岭土所蕴含的艺术语言。”

2023年，安德厚先生在艺术家白明景德镇工作室

他在工作室创作陶瓷逾三十载，有时回归中国瓷器的经典形式：梅瓶、 盘、杯、笔筒等，并饰以釉里红或青花，在这类创作中，他力求升华单纯的形式美，超越这种形式美带来的局限。同时，他改变古典造型的惯用尺寸比例，使作品脱离实用的功能性，而赋予作品纯粹的装饰、美学价值，甚至不朽的意义。白明对青花的研究精湛透彻，青花大约在1330年引入中国，可能来自波斯工匠。“凝望着绝美的青花瓷，人会走神，沉醉其中。”

他重新创造了青花的创作手法，涡旋纹饰独立于其所在的形体，釉料和氧化物的笔法自由随性，摒弃对称，亦不拘泥于惯性的画面阅读方向。他笔下的纹饰让观者徜徉其间，联想到中国传统的山水画元素：岩石、山峦、植物、江河、云雾。作品的题目常常是不言自明的:《红叶知秋》、《大地》、《岩画风格》、《线释水系列》、《红海》。他敏锐入微，敬畏大千世界的自然造物：“云无定形，但它们可以改变我们对有形之物的看法。山岭、顶峰、岩石可以透过流动多变的云层映出它们轻灵、敏捷、优雅、美丽、散布而有趣的面貌。千变万化，它们迷惑视线，引导知觉，引发幻想，更时易空，饱含生机，更新天地。"

参禅形式与过程 陶瓷  2023-2024

传统上，陶瓷被认为是具有特定功能和标准化的容器，如碗、瓶、碟，形状划一，分类清晰。而艺术家享受着多变的创作灵感，在同一主题内重塑不同的惊喜，例如“白氏杯”、“碗”、“罐”、“大成若缺”、“参禅：形式与过程”、“器：形式与过程”。有时白明亦会摆脱常规器型，以陶瓷创作出近乎雕塑的作品，使得用景德镇顶尖传统工艺表达更当代的艺术语汇和创造独特的作品成为可能。它们强烈的艺术表达力慑人心魄，令人忘却它们的材质，例如作品《瓷石之间》，《叠加的关系》，《管锥篇》。在这些作品里，白明揭示了陶瓷的形式结构，留白是陶瓷语言的一部分，实虚并举，犹如气息内敛于形相。他吸收了毕加索的经验，并将其观念的范围扩大到陶瓷作品中：

“如果我们只专注物体，换言之，即物体的主体形状，它四周的空间会被挤压，直至近乎消失。如果我们集中专注物体四周的空间，物体会被压缩直至化为乌有。最叫我们着迷的问题是：什么是物体的内外关系。看看塞尚画的苹果，你会发觉他并非单单在画苹果，他其实很出色地画出苹果所构成的圆形的质感。那个形状本身只是一个中空的范围，由于围绕它的空间给了它足够的压力，使得苹果有如浮现，尽管在现实中它并不存在。关键是空间对形状所施予的有节奏的推力。”

瓷石之间 2014

《管锥篇》之一 陶瓷 熏烧 2024

实中留白，营造空间，追寻内在结构，这其中的微妙之处非人人可以体悟，必须理解其中每一元素之逻辑。白明以这种高超手法创造出一件件隽永的陶瓷作品，其节奏气韵形成起伏，令作品犹如正在呼吸。毕加索不也曾说：“当一件作品在呼吸，就能说明它是否真的成功了。” 然而，白明亦会创作并非立体维度的作品，例如二维的瓷板作品。在这些作品中，绘画的油彩水墨皆以釉料和氧化物取代，艺术家用另一种方式展示他作为极具成就的画家的才华（《屏风》、《幻园》、《星与象》）。

屏风-幻园 陶瓷 2015

“百维交汇”白明个展现场 罗马国立现代及当代美术馆

依照这种对真实事物的新洞察、以无形为形的新理念，（需知白明的陶瓷作品不仅立足于空间，也与时间相关联。是那记忆以外、史前的时间，亦由此赋予它们显而易见的特质)，自我和客观现实可以一并省却，把我们从感知的规律中释放出来，只需跟从材质的法则。白明知道每种材质各有其语言，他并不会加以消减材质自身的语言而以他自己的语言取代之。他只是利用材质本身的语言说出他的所想、他的所见，构成“美”的一部分。白明最初在画布上做油画，因为这种媒介容许他直接地表达自己，令他可以预计作品最后完成时的终极面貌。而陶瓷则大不相同，制作过程涉及很多阶段，最后的烧制过程有时会影响预期的效果。

其后，于2003 年，白明应邀参加在日本的一次展览，期间几乎是偶然的机会，他开始以水墨作画，发挥他在油画和青花创作上的经验，他解释其原因是在青花和瓷器表面之间的对比与水墨和纸张之间所见惊人地相似。因此，正是他熟练的青花技巧让他轻松地创作出自己的第一幅水墨画，自此以来，他继续不断地实践这种中国古老传统艺术，(如《席文如书》、《山海新经》等)。一如他所说: “中国水墨画有一种极之沉静的热情，一份内敛的张力，以及一股具穿透力的美感。纸、墨和笔皆无比柔软，承载着深厚表达的能力，变幻莫测，纯净质朴，满载佛道两家思想，睿智、润泽和敏锐。”

磁场与波场  大漆 2018

同样，他最新画作中所使用的漆，是一种在中国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的材料。漆是难以驯服的，在开始创作时需要极大的耐心，并且需要掌握许多持续的阶段，这些阶段之间间隔着漫长的干燥时间。白明在漆上刻划波纹来控制它的厚度，令从漆面反射的光线不断颤动，如《磁场与波场》。白明曾说: “我能清晰感受到，不是我在用漆作画，而是漆在给我难言的喜悦，鼓励我去打破常规。漆令我着迷之处，就在于它在氧化和干燥的过程中状态的多变。”

白明的艺术之旅非常连贯，通过这些完全来自中国的传统技术和材料，清楚地体现了他对传统和现代的概念的质疑，用基于今日的特殊语言来创造艺术，但又独立于在我们熟知的全球化世界里不断复制的当代艺术语言。“在我看来，现代性其实是对最古老文明起源的探寻，”他还补充道: “传统的核心就是创新。许多人说我的作品很当代，但对我来说，它们并非当代，而是传统”。

黑暗恒星 大漆 2018-2019

于是，白明的作品无疑能影响中国和西方新一代艺术家，不论他们如何看待自己和当代艺术的方式。他还说: “我了解当代艺术家们所用大声疾呼的方式去表达他们的理念，但于我而言，我选择以文雅又或精微的方式支持当代艺术家们。那是一片宁静地，让我品茶、眺望、漫步，多角度观察。我站于后方，无须带头，无甚压力，我可以拒绝成为‘当代’。” 拒绝同流亦让白明随意创作，无须迁就追求名声的法则，无须跟从既定的、求利的套路或趋势。他说: “有时回头一望，我顿然发觉只要不去刻意考量哪些作品算是当代、前卫还是传统，又或作品会如何被东方、西方或自身的标准所接纳，我的创作如泉涌一般。 由此我看到自我，令我越来越相信创作的核心关键在于忠于自己的内心。"

安德厚先生在布展

“百维交汇”白明个展现场 罗马国立现代及当代美术馆

这种尼采式美学倡议以人本主义态度视艺术为智慧之道，摒弃贪婪与愤世嫉俗，而坚信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

在白明身上，人与艺术家的身份是一体的，因为他的艺术首重思想，这点在他的绘画(包括水墨与漆画)中特别明显，这些作品旨在不受对现实的模仿所限制，反转为隐逸、甚或抽象，不单纯是视觉的冲击，更是诗般触动心灵。白明曾言: “我在绘画时常常陷入沉思，画布上的所有形象皆为‘抽象’，但在我脑海出现的形象都真实并且具体......我深知我并非在绘画，而是将生命性情融入纸上。”

因为“绘画寄于思想”，石涛在《画语录》提出的这个法则包涵以下格言：“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

白明之心胜在无蔽。

艺术家白明在“百维交汇”展览现场

书中白明的话引自：

徐钢文章《醍昂：白明的王国》，Bai Ming, Stèles lumineuses（《白明：光明之碑》） Françoise Livinec出版社，2018，巴黎

白明《生命的存在》，Bai, the New Language of Porcelain in China（《白明，中国新瓷语》）ACC Art Books出版社，2018，Woodbridge, Suffolk

《白明》画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3，中国

毕加索的话引自：

Françoise Gilot, Carlton Lake, Vivre avec Picasso（《与毕加索一起生活》）, Éditions Calmann-Lévy（Calmann-Lévy出版社）, Paris, 1965, p. 209-210

展讯

​展览日期即日起至6月30日

展览地点罗马国立现代及当代美术馆 Viale delle Belle Arti，131 罗马，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