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栏｜张辉：唐代的榻-中国家具史⑬

唐朝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人们终于可以坦坦荡荡地伸出双腿坐下。跪坐的阴影和梦魇逐渐褪去，这是吸收外来文化的结果，也是人身体解放的结果。中唐以后，盘腿坐、垂足坐已经颇为流行，但跪坐并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

此时，局脚榻处于全盛期，气势如虹，具有特殊活力。除单面二足局脚榻外，多足（三足以上称为多足）的局脚榻数量极多，轰轰烈烈，令人瞩目。

局脚榻是高贵讲究的床榻。而四腿的直腿榻似乎是节俭朴素的用品，但是它也占据着一个大种类，资料颇多，而且对后世影响颇深。

下面分别观察局脚榻和直腿榻。

一

局脚榻

当时，局脚榻形态进化已经完善，分心尖广泛出现在榻的牙板上，这提升和美化了原有的牙板曲线。托泥普遍使用，增加坚固之外，榻的轮廓更加优美饱满。典型的、经典的局脚榻上，分心尖牙板、局脚、托泥三者兼具。

局脚榻整体形态为四面平，是四方形框架，外廓四平八稳、横平竖直；内廓牙板与局脚相连，形成左右对称的半圆弧线。可谓方正简洁为表，浑圆丰满为里。方中有圆，动静对比。

纵观历史，局脚形态有四个发展阶段，大致可以朝代变迁为标志。第一代局脚出现在汉代弯腿榻上；第二代局脚呈现在南北朝的局脚榻上；第三代局脚属于唐代；第四代局脚发生在宋代以后。

唐代常有“六足大床” 之称，若以“多少足”来命名此类榻，合乎唐人叫法。因为许多榻的大面（正面）、小面（侧面）都有多足，为精确起见，可以用“大面多少足”“小面多少足”称呼它们 。

局脚的势能还外溢、植入到其他家具类别上，如局脚高榻、局脚高桌、局脚长凳、局脚圆凳、局脚盘座等。实际上是促进了新类别家具的发生。这些新样式都有大批图像佐证，表明繁多的制作。

局脚榻可分为座榻型、卧榻型、四柱榻型、高榻型、屏帐高榻型。

1. 坐榻型

唐代局脚坐榻，多足的最多，如大面三足、大面四足、大面五足等等。例如，敦煌莫高窟203窟初唐壁画《文殊来问》上，局脚榻为大面四足，榻盘下为直牙板，局脚下有托泥。文殊跪坐榻上，这里还保留跪坐形式。莫高窟154窟盛唐（或中唐）壁画《被人轻贱》上，局脚榻为大面三足，分心尖牙板与局脚相接处为大圆角，下有托泥。莫高窟第85窟晚唐《帷屋闲话图》上，局脚榻大面五足，俩人盘腿坐在局脚榻上。莫高窟第138窟晚唐壁画《供养像》中，各局脚榻均为大面四足，上面坐一人。

唐代榻的图像多与佛教故事相关，多见于壁画。这种局脚榻实物至今尚未有出土，当时的实物髹漆彩绘后的光鲜亮丽状态只能从其他资料中推断出来。

初唐 莫高窟203窟壁画《文殊来问》上大面四足局脚榻

盛唐（中唐） 莫高窟154窟壁画《被人轻贱》上大面三足局脚榻

晚唐 莫高窟第85窟《帷屋闲话图》上大面五足局脚榻

晚唐  莫高窟第138窟壁画《供养像》上大面四足局脚榻
（图片来自国家地理中文网，如有侵权，请联删）

日本京都教王护国寺藏、唐代画家李真创作的绢本设色画《不空和尚像》上，细致绘制了局脚榻，正方形，大面小面各三足，整体彩绘。榻盘大边与抹头格角（四十五度角）相交，内装心板。局脚下置托泥。“唐代的卷轴书画传世极少，大量为摹本，只有像日本收藏的《不空和尚像》，据说是传世的真迹。” （尹吉男： 《唐代人物画为何那么传神》《唐：中国历史的黄金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唐代  李真 《不空和尚像》上的三足局脚榻

（日本京都教王护国寺藏）

传为五代丘文播的卷轴画《文会图》坐榻上，坐着四个人，大面五足，分心尖牙板。局脚曲线优美。《文会图》与传为北齐杨子华的《北齐校书图》的构图、人物姿态、局脚榻基本一致。它们绘画的年代难以说清，所以仅仅可作为参考吧。

（传）五代 丘文播《文会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2. 卧榻型

局脚卧榻上，局脚数量更多一些，如莫高窟61窟五代《病无良医被鬼害图》上的局脚榻，分心尖牙板，大面六足，小面三足，脚下有托泥。

五代  莫高窟61窟《病无良医被鬼害图》上的局脚卧榻

3. 四柱型

在榻上安置四柱帐架，以挂帷帐，为四柱局脚榻。它分有两类，一类榻上没有屏风。 如420窟壁画隋代《法华经变》、莫高窟203窟壁画《维摩诘经变》上的四柱局脚榻。前者四柱局脚架在榻盘上，后者四柱帐架支在局脚榻旁。

这些四柱局脚榻，当时文献称为“架床”。它可以看作是明清架子床的前身，但不是标准的架子床。明清架子床除架子、腿足外，还有围子。

隋代 420窟壁画 《法华经变》上的四柱局脚榻

唐代 莫高窟203窟壁画《维摩诘经变》上的四柱局脚榻

另有一类榻上有屏风，一般是三面屏风，个别是四面屏风。例如敦煌藏经洞唐代绢画《乘象入胎图》中的屏帐榻。《敦煌变文集·下女夫词》“至堂门咏”：“堂门策（筑）四方，里有四合床。屏风十二扇，锦被画（尽）文章。” 四合床就是四面（折）屏风，与《女史箴图》 “同寝以疑”一句画面中的四面屏榻相近。

唐代 敦煌藏经洞绢画《乘象入胎图》上的四柱局脚榻

4.高榻型

在局脚榻大放异彩之时，它演变、转化出佛事专用的两种高榻（座）：一是多足高榻，二是屏帐高榻。两者均为说法专门用具，共同特点是把原先一般的榻加高，高度起码超越了坐在榻下方听讲的弟子人头。

局脚高榻仅是为地位极高的高僧使用。典型的如莫高窟第323窟壁画《隋文帝引昙延法师入朝》上，左右各有局脚高榻，均为四面平方框式。壁画上左侧一组画中，昙延法师盘腿高高地坐在大堂高榻上讲法，隋文帝双手合十，跪坐在大堂外地（毯）上聆听，身后有五位大臣，极尽表达对法佛的尊重。此局脚高榻每面二足，足下内勾弧线极大，下无托泥；壁画右上部分有另一组画，在一顶围帐内，昙延法师坐在局脚高榻上讲经。高榻每面二足，有托泥。隋文帝跪坐在榻前的局脚低榻上，身后也有五位大臣。

初唐  第 323 窟《隋文帝引昙延法师入朝》（右上部分）

莫高窟150窟中唐壁画《比丘宣讲金刚经》上，比丘坐在高榻上讲经。莫高窟159窟中唐壁画《观无量寿经变 法华经变》上，高僧坐在高榻上讲经。这两个局脚高榻都是每面三足，长方形框架，也实证这种分心尖牙板家具这并非“箱式家具”。“箱式家具”之说没有根据。

中唐 莫高窟150窟壁画《比丘宣讲金刚经》上的局脚高榻

中唐 莫高窟159窟壁画《观无量寿经变法华经变》上的局脚高榻

高榻远高于一般常规局脚榻，需要配有“床梯”才能上去。敦煌文献记载：“大床肆张，内壹在妙喜。床梯壹除”（敦煌文献S.1776《后周显德五年某寺法律尼戒性等交割常住什物点检历状（二）》）。

高榻也被称为“榻式高座”。“从初唐到宋西夏，敦煌壁画中多见榻式高座图像，它们之间应有传承关系。” （杨森：《敦煌壁画僧人所坐榻形高座和椅形高座》《敦煌研究》2020年2期）

4. 屏帐高榻型

榻盘上安置屏风、四柱帐架等称为屏帐局脚高榻。有的四柱帐架下端放在榻盘上，有的四柱帐架下端固定在榻腿上。这种榻腿高度一般超过坐在榻前着的人头。

莫高窟壁画中大量《维摩诘经变》图上提供了相关资料。在莫高窟第335窟初唐壁画、莫高窟第159窟中唐壁画、莫高窟第 12 窟晚唐五代壁画上，都画有《维摩诘经变》图，“第一居士”维摩诘所局脚坐榻上，都有屏风、帷帐。

“法师、比丘不能站立地上说法，必须坐高座，香花供养方能讲说佛法。常人一般是不能坐高坐的，也不可以坐高坐听僧人讲法等。”（杨森：《敦煌壁画家具图像研究》第213页，,民族出版社）佛教典籍中，多有谈到“高座”。此时，佛教的外来传统与本土的局脚榻碰撞，产生局脚高榻。其形态完全出于生活、传统家具，仅仅是提升了高度。

初唐  莫高窟第335窟《维摩诘经变》上的屏帐局脚高榻

中唐  莫高窟第159窟《维摩诘经变》上的屏帐局脚高榻

晚唐—五代 莫高窟第 12 窟《维摩诘经变》上的屏帐局脚高榻

唐代，“床”的概念涵盖广泛，包括坐具、卧具、小型盛物器等。而且床榻名称不分。另外，敦煌文书《辛未年正月六日沙州净土寺沙弥善胜领得历》记载：“新六脚大床壹张，方食床壹张，新牙床壹，新踏床壹，故踏床壹，又故踏床壹，无当头，肆尺小踏床子壹，画油行像床子柒箇，新方床子壹。”（伯·三六三八）。这里就有六脚大床、食床、牙床、踏床、小踏床子、“画油行像床子”、方床子等名称，可见当时称谓的细化。但文献之名各自相对何种实物，今天尚难以精细作答。

5. 式样扩展

局脚式样还外溢、扩展到其他类别的家具上，出现结构性强势，如局脚桌（案）、局脚几、局脚长凳、局脚圆凳、局脚器座等，这些成为新的家具门类。最重要的是移植成就了高餐桌（案）上，这标志着与坐具相配伍的高桌出现。有的为餐桌，称之为“食床”，也隐含了它与床榻的关系。

莫高窟第108窟中唐壁画 《宴饮图》上，局脚桌细长，小面二足，两排人坐在长凳上，相对用餐。莫高窟61窟五代壁画《酒肆图》局脚桌上，也是局脚桌配长凳 。

敦煌石窟榆林25窟中唐壁画《弥勒经变剃度图》上，局脚桌宽大，大面五足，小面三足。桌面上放置净水瓶等物。桌旁坐着几位僧人。

中唐  莫高窟第108窟《宴饮图》

五代 莫高窟61窟壁画《酒肆图》上的局脚长桌

中唐 敦煌石窟榆林25窟《弥勒经变剃度图》上的局脚桌

《唐人宫乐图》原画题签为《元人宫乐图》，后人考订其形象、服饰符合唐代风格，故名为《唐人宫乐图》。图像单纯，明丽清晰，但透露着一派繁荣景象。十余贵妇人围坐在大型局脚桌四周，桌子小面三足，各牙板有分心尖。牙板弧线上，镂多重垂牙纹。局脚下有托泥。

《唐人宫乐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

直腿榻

直腿榻（案式）是腿足收在榻盘内的榻，榻左右两端有“吊头”，当时尚没有侧脚。对于家具来讲，同样是四足，较放在两边（桌式），直腿收在盘内（案式）更有力学上的合理。此时期，直腿迎来了活跃期，直腿榻外，直腿案、直腿凳等纷纷出现。

唐代普遍使用直腿榻，有坐具，也有卧具。它们造型简易，品级低于局脚榻，普遍偏矮。分为坐塌型、卧榻型。

1.坐塌型

在莫高窟14窟晚唐壁画上， 男女跪坐在直腿榻上，直腿为扁方料。莫高窟第138窟晚唐壁画上，绘有三张直腿榻和禅椅。有人认为是“参禅打坐结束时的场面。”扬之水认为：其中有卧床。“衣桁前面绘一张床，自是卧床。”（扬之水：《 唐宋时代的床和桌》《艺术设计研究》2012年第02期）

莫高窟23窟盛唐壁画《法华经变》图上，俩人坐于榻的边沿上，好似坐在长凳旁，而上置有屏风，表明一定是榻，而非长凳。这也可以说明直腿坐塌与直腿长凳两者间的形态相近和血缘相关。

晚唐  莫高窟14窟壁画上的直腿榻

晚唐 莫高窟第138窟壁画上的直腿榻

盛唐  莫高窟23窟壁画《法华经变》上的屏榻

新疆阿斯塔纳306号墓出土有直腿榻，木质床盘四框（大边、抹头），纺织品软屉心，四腿收在床盘里头。虽为冥器，但作为实物非常值得重视。

2.卧榻型

直腿型卧榻榻体较坐塌长。实例如莫高窟323窟初唐壁画《僧人持戒发愿图》上，显示两张卧榻，均为四条直腿，扁方形。

日本正仓院中，保留了两张直腿榻，为传世唐式，称为 “御床”，为圣武天皇（701——756年）和光明皇后的用具。《国家珍宝帐》的记载： “御床二张，并涂胡粉，具黑地锦端叠、褐色地锦褥各一张，广长亘两床，绿絁袷覆一条” 。

其中一张长237厘米，宽119厘米，高38.5厘米。榻盘大边与抹头攒框，面沿平直。盘内为木条式屉心，纵向八根木条与抹头相连，抹头上的八个暗榫下分别打铁销钉加固。扁方腿内收，直腿齐肩榫与大边相交，有吊头。前后腿间置横枨，明榫出头于腿上部。此横枨还托住纵向八根木条。在纵横双枨十字相交处打销钉。 销钉是竹木钉或铁钉，横材、纵材作丁字、十字形接合时，在面上钻孔后竖向钉入。又称为“关门钉”“绝户钉”。

至此，可见唐代三种榻心方式：板面、直棂和软屉。

正仓院 御床二张之一

2. 鹤膝型

五代以后，出现“鹤膝”腿家具，成一时风尚。鹤膝指两头细、中间大的构件和形状，好似仙鹤膨大的腿膝关节。腿中间膨大是为了腿间可以加横枨、安排榫卯，其次是美观。其实，为与腿中间对应，其足部也往往膨大。

江苏邗江蔡庄五代墓（929年）出土木榻为“鹤膝”腿，是难得的实物，设计制造优美，一出现便令人感到直腿进入新的阶段。它高57厘米，长188厘米，宽94厘米。榻盘大边与抹头各切45°角组成边框，以铁钉钉死。盘内纵向铺九根木条，下托横向的七根托带，托带暗榫与大边相连。纵横木条交叉处以铁销钉竖向钉入，固定两者。它整体形成木条式屉心，与日本正仓院御床相似。

四条直腿扁方，齐肩纳入大边榫眼，透榫出头。榻腿两侧如意云头纹牙头，用铁钉钉在的大边上，与腿无榫卯关系。这是“类似插肩榫而又不是插肩榫的做法”。

直腿两侧分别做出凹凸多变的曲线，中上部宽大，为“鹤膝”腿型。其上装饰对称的如意云纹。中下部再次宽大出来，亦装饰对称的如意云纹，形成双“鹤膝”。前后直腿间置单枨，用半榫。从陈增弼手绘图看，榻腿尚未出现侧脚。

五代     江苏邗江蔡庄墓木榻平面及立面图（陈增弼手绘）

江苏邗江蔡庄五代木榻局部结构榫卯图、立面图（陈增弼手绘）

五代，还出现鹤膝腿的其他家具。如河北曲阳县王处直墓壁画中，发现多个鹤膝腿案、江苏邗江蔡庄五代墓出土有鹤膝腿木座。

传为五代王齐翰的《勘书图》，画有鹤膝榻，附后，可作为参考。

（传）五代王齐翰《勘书图》上的鹤膝榻

3.式样扩展

直腿榻式样还扩展为高案、长凳。直腿案、直腿凳式样因此出现，成为家具两种重要的新门类。直腿卧榻，升高则为高案、细窄则为长凳（或加管脚枨）。它们都适合了垂足而坐（尽管有人是盘腿）、坐着进食的需要。垂足坐风潮下，新家具式样仿照已有榻器型而生。前人有“桌源于汉代之案”说法（宿白：《白沙宋墓》，文物出版社，第120页），似可以商榷。

实例如西安长安县南里王村出土了中唐壁画《野宴图》上的直腿案、直腿长凳，形态与直腿榻一致，明显为直腿榻扩展式样。餐案面上整齐地摆着碗、筷、碟、及各种食物。其旁三面置直腿长凳，每个凳子上坐着三位男子。这幅画有极强的实证价值，宽大的高案等来源于直腿榻，与栅足几式样无关。

管脚枨在莫高窟初唐壁画上已经见到。清晰者如莫高窟第61窟五代壁画《五台山灵口之店》上，餐桌两旁长凳前后左右腿间都有管脚枨，凳上坐着四五个人。

中唐  西安长安县南里王村壁画《野宴图》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五代  莫高窟第61窟的《五台山灵口之店》上的长凳

三

须弥座

须弥座又称为金刚座、莲花座，代表佛教圣山须弥山，由印度传入中国，原见于佛像台座，以表示佛之伟大。其基本式样为中间为束腰，上下分别有鼓出的上枋、下枋。北魏，它开始用于云冈石窟的佛塔座上。在唐代，须弥座（以及莲花座）基本用于佛像、菩萨像基座上。它本不属于家具范畴，但后来逐渐与家具结合，故在此列为一项。 实例如莫高窟335窟初唐壁画《维摩诘经变》图中，文殊与维摩诘相对，左侧文殊坐于须弥座上，右侧维摩诘坐在屏帐局脚高榻上。

《维摩诘经变》载，维摩诘有病，释迦牟尼派文殊菩萨前去问疾。在维摩诘的居所，两者激烈地辩法，惊天动地，各国供养人都前来观看听讲。唐代莫高窟壁画中，《问疾》一节是这个故事的表现中心。

初唐  莫高窟335窟《维摩诘经变》图中文殊菩萨所坐的须弥座

唐代，跪坐终于溃败，一个大的时代结束了。因此，家具类别出现新的消长，桌案凳椅兴起，榻床在家具中的比重下降。人的室内活动变化着，先前以榻床为中心，现在转向以桌案凳椅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