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与赎：《庞海龙：隐力》的物性辩证与审美批判

有一个国度，在那里，一个人声称“我”，便很快沉没于大地。

——埃利亚斯·卡内蒂

　　用牛骨代替砂石做成水磨石地砖，艺术家庞海龙的《隐力》系列从早年的局部展开到近日在狮语画廊的完整呈现，12年的隐秘劳作与思考占满了画廊空间的所有地面。这既根植于地砖的属性——用于室内装饰的材料，亦潜藏着艺术家对艺术与社会，物质与生命、存在与时间的本质的思考。

　　根基与废墟的悖论

　　在韩炳哲对于本质的分析中，无论希腊语(hypostasis，意味着本质、基础，也意味着经受、坚定)、拉丁语(substare，名词物质的动词词源，意味着经受、坚持，与实体性、本质性有关)、德语(wesen，本质，最初的意思是在一个地方逗留、停留、持家、栖居以及持续)，抑或罗马神话(Vesta，灶神，与wesen有着同样的词源，指向房屋与家务、财富与家业、持续之物与稳固之物)，亚里士多德的哲学(ousia，本质，最初的意思是财产、房产、地产)，“本质这个概念集合了同一性、持续性、内在性、栖居、逗留，以及占有等诸多内涵，它主导了西方的形而上学”。虽然展览现场空无一物，由地砖及其结界的室内空间更凸显了这个展览关于本质的悖论张力：立足之地与居有之间，人与物，有与无，何者是艺术家意欲指向的存在的根基?

　　仿制现成品的创作方式在艺术史上不乏先例，或简单直接如安迪·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或复杂精致如墨瑞吉奥·卡特兰的18k金马桶《美国》，但庞海龙在此并非单纯复制，也不走向全然颠覆，而是通过部分干预产生了微妙的变异。进入《隐力》时，因为得知地砖中的白色部分所用的材料是牛骨后产生的内心触动，犹如观看梅雷特·奥本海姆用皮毛包裹光滑的餐具表面(《毛皮早餐》)时感受到的视觉与想象的错位冲突。纵然这般，庞海龙并没有消解物品的实用功能，将其变为仅供沉思的雕塑。相反，在策展人王晓松看来，《隐力》更像是一个行为装置，即作品与观众，地砖与踩在地砖上的人形成了一个整体。

作品局部

展览现场

　　在这个整体里，地砖内碾碎的骨头板结在一片坚硬与强制之中，而行走于其上的活体内运动着的骨头则享受着自由与力量。两种充满隐喻的生命状态带着强烈的现实指涉。在人类历史上，特别是中国传统中，物质常被赋予道德品质，甚至升华为权利地位与社会治理术的符号。庞海龙对于骨头的使用既包含普遍意义，更关乎个人经历与语境，骨头所拟像的白，是对古代贫民阶层用水磨石模仿贵族用于室内装饰的昂贵大理石的反转，亦表征着中国在现代化加速发展过程中社会环境与生活方式的变化对于生命体验的形塑。作为70后，庞海龙见证了时代剧变。从艺术系毕业后，他从事过新闻报道、创办过制药厂等，这些经历让他对社会转型时期生命价值与精神坐标的转向有着体会深刻。骨头像是植入作品的一面镜子，形成了二元的对峙与观照。这也是对艺术家内心冲突与现实漠然的相互映射。当人力沦为一种无穷无尽的资源，任意耗费所带来的空心化使得生命无异于死物。粉碎、搅棒、打磨等隐身在水磨石加工过程中的无形暴力，在完成对生命神圣性的亵渎的同时，让骨头的白愈发醒目刺眼。相较而言，艺术家将《隐力》铺设于地面，使得观众必须行走其上以完成的最终的践踏，则是愈为露骨的嘲讽。虽然地砖干净整洁，光可鉴人，但在某种意义上不啻为生命的废墟。否定之否定的骨头，不再只是一个材料，更作为一个审美符号得以重生。

展览现场

　　物化与救赎的辩证

　　近年来，当代艺术面临着诸多限制，艺术家不得不发明各种表达策略。但庞海龙借用地砖并非妥协的机智之举。就观念层面而言，《隐力》从最初的第一块直至此次展览的完整呈现并没有本质区别。艺术家却通过持续的行动，将被物化的生命制作为漫步沉思的空间。在德里达和徳勒兹关于重复的论著中，他们指出了状似同一的机械还原背后更为强大的观念性生成的力量。生命的本质不是因其所是的先验，当我们站在《隐力》之上时，尤为独特地感受到自我内部蛰伏的异质欲求，一种超越和挣脱的渴望。以制作反制作，地砖平淡无奇的形式嵌套着彻底的审美(aesthetic)批判，进而由此激发出面向存在而坚持的“觉知”。

展览现场

　　与固着的实体相对的地砖之上敞开的空间，是艺术家为观众预留的参观通道，一条不设方向的自由动线。这个自在的空间似乎一种默认的必然留白，却与约翰·凯奇的《4分33秒》颇为异曲同工。消解了边界和在场的无为，或许是艺术家经年累月贯注全力的繁复创作后的领悟与清空，也是他此次呈现《隐力》最终想要达成的完整。一切的对立复归为整体的充盈。劳动者仍在山间田野、工厂工地工作，艺术家的工作并不比他们更为独特。但是艺术家在此用他的工作隔绝出了一片独特的场域，使得涉足其上的人兀自直面一种难以抵抗的规训之力。艺术家亦无法逃离残酷的日常，并在委身之中找到了艺术坚定而强大的立场。即使在地上，在尘埃中，生命并不因此减损其创造的能量。

展览现场

　　在庞海龙的其他创作中亦常见这种极致的对立统一，让人不禁想起庄子的写作中庞然巨大与卑微渺小的转化，比如用搜集的灰尘堆砌成静物的《still life》;打破白盒子空间的展示方式，将艺术品融入日常空间的策展项目《宅生记》。“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庄子所追求的是破除了区别之后的逍遥，一种在“世界-存在”(韩炳哲)，恍如梦蝶。庞海龙在艺术中找到这种自由。当他可以将自己的观念附着于任何材料，却不屈从材料的特性;当他不再执着于表达的强度，深邃的平淡却带来持久的共鸣;当他剥去艺术的崇高与神圣，活在当下的生命体验让作品成为一个空间，一处通道。不设目的，但求同行。艺术无力改变现实，但它所召唤的感受与思考，是本雅明在现代化、被工具理性主导的“废墟”般的世界中期望对抗异化的救赎所在。这正是庞海龙希望借《隐力》传递的力量。

文/张芳

张芳

1989年出生于中国福建省福州市。2012年获复旦大学法学学士。作为策展人，她以跨学科的开放思维感知本土情境，在艺术现场与社会现实间编织串联，现担任桂湖美术馆艺术总监;作为写作者，其展览评论等文章发表于凤凰艺术、艺术当代等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