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专栏 | 终南考察记

2024-07-12 11:35:41 来源:雅昌发布 0次浏览

烟雨朦胧，山色有无，显得不真实，却是另一种真实。沿途我喋喋不休讲述终南山的自然和历史，不顾前来考察的外地艺术家是无奈还是腹诽。我想，如果某个故事某句话某个词触动了他们的创作灵机，便是有缘又有用。

一连五天，咱们驱车沿环山公路自西而东巡游。路线是老子楼观台→赵公明故里→蔡家坡→圭峰国家版本馆→陕西考古博物馆→关中民俗博物院→王莽荷塘→女娲谷→蓝田玉山酒庄→汤峪天潭温泉→水陆庵→古金银器博物馆→骊山华清池→华山西岳庙。

想当年，老子骑一匹青牛，孤零零从洛阳前来终南山楼观台隐居，何曾想过两千五百年后竟然弄出如此铺张的阵仗。楼观台位于周至县境，老子说经台是明代遗迹，牌坊及其宫殿全是仿明官式建筑，规模无比宏大，背离了老子小国寡民理念。山麓直桶桶像保安伫立的鎏金老子像，全然失去了道教格调和宗教精神，看着让人难受，想着让人憋气。当年唐高祖李渊为了家世显赫，编造家谱，同老子李耳联宗，将周至县一分为二，东部设立终南县。县城修筑土堆七座，象征北斗七星。县城正对的山口，号称东楼观，建祠祭奠老子。东楼观山口之南的高峰，命名太微山，后来改名紫微山，即唐朝终南山的标志山，而今无人能确认是哪座山峰。柳宗元《终南山祠堂碑》，指出终南山的范围从终南山祠堂西至陇首，以临羌戎；又东至于华山和函谷关。这个范围比百度推介的终南山距离长了一倍，却远远小于《汉书·地理志》的记载，更小于王维、韩愈和唐朝大使阿罗撼的说法。

　赵公明故里有两座财神庙，不失为拜金时代可歌可泣的惊人现象。新财神庙由一家上市公司投资公司营建，占地面积超过五百亩，引起的争议持续至今。靠宗教赚钱的行为必将遭到天遣，因而它同斥资四十亿的新法门寺一样受到冥冥力量的抑制，成为西安投资最大的两个水漂。赵公明既是道教财神，也是宋朝皇室始祖，当然也是皇帝们授意编造的历史。我们参观的是老财神庙，据说有求必应。道观塑像颜色鲜艳，估计是西安美院雕塑系学生作品，不过不影响痴迷钱财的信众顶礼膜拜。长安木艺家安葫芦送给艺术家的雷击枣木葫芦和长了一千七百年的银杏树挂件，都曾在财神面前开过光啊。

　蔡家坡隶属鄠邑区。鄠邑曾名户县，改名改得一些读书人都无法读写。这里举办的关中忙罢艺术节，一年一度很红火，成为年轻人周末打卡的地方。

国家版本馆建在圭峰山下，同北京、杭州、广州三馆呼应。一馆所藏，三馆备份，以免一馆被毁而资料残缺。圭峰同泰山等高，山势雄伟，一片风水宝地。耗资20亿的国家版本馆收藏版本多达三百万件，却依然显得空空如也。如果由我来管，先把中国现当代版画收全入库，再把谷文达、傅中望、展望、隋建国、陈云岗等人的石刻作品复制一套摆在院内，同时号召全国一线画家和史论家捐赠画册和图书。

陕西考古博物馆藏品一流。因为陕西墓葬和遗址大都由考古所发掘，杰出文物留下，再由陕西博物馆等单位瓜分。

关中民俗博物院是民营博物院。我说一批中国一线艺术家想参观地下展厅，院长却不回我的短信。我们只能听听华阴老腔，看看民宅和拴马桩。

王莽千亩荷塘被几块稻田分割，失去了往年的单纯，惟花色和山势依旧，人流依旧。

女娲谷见于北宋《长安志》。该谷南靠终南山，北依骊山，西傍白鹿原。女娲谷南沿，发现过百万年前蓝田猿人。女娲谷之北有华胥故国。华胥国生男叫伏羲，生女叫女娲，语出《春秋世谱》。这一带有高山、高原、台地、平野、湖泊、河流，无大风，无旱涝，农林牧副渔能平行发展的地域。《长安志》称为三皇故地。哪三皇？伏羲女娲和神农。

蓝田玉山酒庄和井宇建筑群，建筑师马清运设计营造，风格独特。马清运是继贝肇铭之后最杰出的建筑师之一。在他设计的白色餐厅，我们品尝了三种洋式酒和中式披萨，味道不错，价格只是最高消费的六分之一。等我做梦时发了大财，一定请大家品尝顶级食品。特别遗憾的是，马清运合作者陈展辉骤然去世，中断了我们同玉山酒庄的联系。马清运助手阿兰负责接待我们。这位藏族姑娘长得白净如玉，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思维敏捷，处事大气，讲述精悍。海归品酒师长相颇似傅中望女儿，致使后者不断同她套近乎。

天潭温泉酒店位于汤峪，有的艺术家体验了这里的温泉浴。汤峪温泉是上汤，李世民洗澡处，号称天下第一汤。其东两公里有鼎湖遗址，相传黄帝在那里升天，史载汉武帝曾在鼎湖宫养病。

金银铜器博物馆由原《文物》杂志葛承雍总编推荐。藏品大都在汉代以前。远古金属分三品：黄金白银赤铜。后来加上青锡和黑铁，统称五金。

水陆庵创建于东晋，现存雕塑为明朝藩王朱怀埢投资塑造，张仃题匾“中国第二敦煌”。固然是夸大之词，却被反复宣传。可见给名胜题词务求极端，朝死里吹，尽管遭到质疑却容易传播广泛。不过水陆庵雕塑确有过人之处，只是精彩的后殿封锁了。庵中有稀有植物白皮松和观音柳，好看。

华清池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冬宫，人称下汤，比汤峪温泉低了一档。我们入驻的酒店由新加坡人投资营造，空间设计大而无当，石冲说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格的酒店，里面每个细部都有超五星级水平。下榻酒店是为了方便观看大型露天歌舞剧《长恨歌》。多名艺术家同我一样以为流俗，无意观看。殊不知历代阳春白雪大都失传，下里巴人却长盛不衰。而今的艺术展览，从中国美术馆到地方画廊，无论传统派、学院派还是当代派，请问有谁的作品被人凝视五分钟之久？有谁的个展展出的入场券售价能达到《长恨歌》票价的十分之一？这部歌舞剧据称在中国同类节目中口碑最佳，一天三场，场场爆满，脍炙人口。其中声光电运用震撼视听，惟歌词与旁白支离突兀，缺乏深度，据说被检查官删改所致。散场时，好多女生还在抹泪。

由于大雨，政府禁止游客进山，且华山旅游人挤人，上山仰望屁股，下山俯看后脑勺，于是安排参观西岳庙，登高眺望华山。华山在关中平原的东南隅拔地而起，相对高度超过三里。历代都有西岳庙，现存西岳庙由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敕建，保存完好如同新修。由于陕西古迹众多，西岳庙门可罗雀，使得我们一行人自由畅快，拍照方便。逾千年的古树和唐玄宗西岳铭残碑尤其引人注目。常青是段子大王，依然同当年我们一道游历美欧时长着一双易遭诱惑的鸳鸯眼。请他来就想活跃气氛，可是我在车上老是唠叨，他只能下车后即兴发挥。

告别华山，有人要我讲讲终南山的爱情故事。咦，绞尽脑汁，居然想不起终南山同爱情有何瓜葛。华山明星玉女、西河少女、秦王子婴的宫女、太乙谷仙女、活了数百岁的酒母、王莽执政时的南阳公主、两度遭难的另一玉女，都同爱情无关。最早记录神仙故事的《列仙传》为毛女立传，那毛女是秦始皇小妾，为皇帝殉葬之际，被工匠救出。二人私奔华山，没有缠绵故事。毛女长年服食松实，全身毛发变绿。北宋宰相蔡京到西岳庙祭祀华山，发现一奇特生物，浑身绿毛，原来是个妇人，目光灼人，行走如飞，距毛女私奔已历一千二百年。同王维和李白闹三角恋的玉真公主，隐居楼观台，也不见绯闻。终南山名流，一是僧侣，一是道人，一是隐士。隐士们深居简出，排斥社交而独修，不涉情感。僧侣和道人看破红尘，更无爱情可言。哪像当下有钱有势的男女，如同罗马帝国崩溃前和安史之乱爆发时的贵族恣意乱性。

最后的晚餐，院长应约赴京，没能广邀友人，由学科办主任周仲铭教授代表西安美院致谢，宣布本年度“终南意象展”先后在宁波和深圳巡展。前者由宁波大藏家出馆出资，深圳展由画家兼企业家周瑛瑾赞助。餐后，艺术家们到南门外程刚董事长的旋转咖啡厅俯看古城夜景。

终南山之行，为期太短，乘兴而来，不尽兴而返。如同人生，转瞬已成回忆。

同游艺术家及其代表作：

孔国桥，中国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