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山水与东方美学（二）

2024-05-15 17:13:12 来源:艺术家提供 0次浏览

以下文字节选自丁方先生《文艺复兴之光》

《文艺复兴之光》丁方著

神圣山水与东方美学（二）

公元6世纪，有一位叙利亚的神父自称是战神山的基督徒狄奥尼修斯，他写作了一系列洋溢着超越的信仰情怀的伟大著作，其中在《天国阶级》中充分论证了上帝与美的关系。他指出:“这个世界的整个构造就是一种超卓伟大的光，由许多部分与许多光形成，用以显露事物之纯质，使心灵之眼能直觉它们，就如神恩与理性在有智慧的信徒心中合作。神学家称上帝为‘众光之父’极有道理，因为万物来自他，他透过万物，在万物里显现自己，万物是在他的智慧之光里诞生的，在那光里统一。”

狄奥尼修斯关于天使三级九等的划分

他继续深入到真善美的内部进行探究：“存在、善、美虽然是一体的，却不是没有区别的，其中善是根本的，因为存在与将要存在的一切皆通过善而存在，美善是存在的根据、尺度和动力。当然，善之为善就是在于存在，没有存在也就无所谓善了。同时善也是美的原因，善与美实际上是‘参与者’与‘参与’的关系，‘参与者’无疑是先于‘参与’的，虽然从逻辑上讲，‘参与者’只有在‘参与’的时候才成为‘参与者’。善是美的原因，这就是说：善不就是美，但美必然来自美善，没有善就没有美；美不就是善，但善将引致出美，有美必然有善。但是，美既来自善，必然包含美的成分，因此，善也可称作是一种美。”

公元7世纪兴起的伊斯兰文明，自广袤的阿拉伯半岛旷野向小亚细亚顶礼膜拜。这个新兴的文明凭借着东方智慧而承纳拜占庭帝国的光辉--就像蓝色清真寺模仿圣索非亚大教堂的采光一样，迅速达到顶峰。

圣索菲亚大教堂

公元9世纪，阿拉伯学者金帝接续普罗提诺、假托狄奥尼修斯的研究写出名著《光芒》，将光的形而上学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他写道:“每个星辰都向四面八方发出光芒，光芒多样，但融合为一。它会改变各个地方的内容，因为在每个不同的地方，这光（来自众星之全体和谐）会随之变化。此外，由于这和谐不断被行星与其他星星的持续运动修饰，自然世界及其所有内容也不断进人，国种不同的状况，随当时的和谐所需要的条件而生出不同的状况。”

丁方《影之上，光之下》 2013-2015年综合材料45cm×80cm

最后，他这样总结:“人类的灵魂是从宇宙灵魂流出，人死后肉体消失，个人灵魂不能独立存在，必归向宇宙灵魂。”因此，伊斯兰所有伟大的建筑都可视为金帝“光的形而上学”的物质印证。

卡塔尔伊斯兰艺术博物馆

与普罗提诺的光的神学美学理论对应的物质大地，非东方高原莫属，这里有着世界上最高的地理隆起与最大的海拔高差，普罗提诺的“下降之途与上升之路”在此方才得到最充分的呈现。

普罗提诺雕像

我本人数十次的高海拔体验可作为见证:在帕米尔高原著名的明铁盖达坂周围是海拔逾 5000 米的皑皑雪峰，当夕阳西下、最后一道光环从雪山顶部挪开时，“崇高之美”瞬间遁去--尽管雪山、高原、河流岩石、草甸、沙砾等仍然都在，在物理层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这时我们便深刻地体会到这几个字——“没有光便没有了一切”——的分量。

明铁盖达坂

很奇怪，仅仅一个视网膜感受的景象，竟会给人以如此翻江倒海般的内心激荡，它使我们日常触碰物质的经验在回忆中复活，升华为神圣的经验。中国崇伟山脉的精神张力显示出一种存在于大地的原初性力量，它以苦难的荒芜感作为物质基础，而不像地中海欧洲那样如同天国倒影般的郁郁葱葱，波光粼粼。正是神圣光照的出场，使得东方大地的荒芜发生逆转，粗陋转变为精致，卑下升华至高贵。

横断山区

另一次体验同样记忆犹新:新世纪即将到来之际的1999年秋天，我带学生奔赴黄土高原。一个下午的黄昏时分，来到榆林以北的麻黄梁。高高的黄土坡上，窑洞隐藏在深深的沟壑里面，夕阳穿透云层照射过来，黄土像金子似的发光。我们下意识地奔过去想抓住那些金子，最终却手捧一抔黄土。用手掌去碾磨，就是实实在在的黄土，黄金是光造成的幻象！或者换句话说，黄土在光照下可以变身为黄金，而离开了阳光就什么都不是。

阳光下的黄土高坡

在阳光朗照之前与之后，大地本身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那种纯物质的形态，但是光的出场却使它的价值来了一个彻底逆转。我不由得想起中国古代的一个成语“云泥之别”。“云”的物质构成是水汽，“泥”的物质构成是黄土；从实用角度来看，“泥”肯定比“云”有用，它可以滋养庄稼烧制城砖、打造陶器等，而“云”只是水汽，到处都有。

但在古人眼中，“云”因为在天上且被光照亮而显得无比荣耀，而“泥”则总是因匍匐大地、藏于沟壑而显得低下卑微。这是人类的视网膜经验在起作用，其价值判断完全枉顾物理的存在事实。

丁方《崇山礼赞》 2008年综合材料120cm×180cm

实际上，这种认识成形的源头还是古代地中海世界。自从最初的超验信仰发生以来--从埃及人的“瑞神”敬拜、希伯来人的“耶和华”信仰，到波斯人的“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与希腊“太阳神”阿波罗的崇拜，一直到印度的太阳神“苏里耶”，以及佛陀的背光，等等。拾首仰望天空，以太阳、光明作为信仰的归宿，是东方精神文化的普遍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