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威▕ 雷诺阿名作《划船派对的午餐》的一幅变体画与其“母本”的风华传说

十几年前有特别的机会买到一幅画，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这是一幅表现主义风格的油画，色彩浓艳跳跃，情绪恣意奔放。第一次见到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兴趣，是一幅相当精彩的欧洲当代画家的作品。

波兰画家（佚名）的变体作品

作者在画的右下角的签名

熟悉欧洲绘画史的朋友们过来看到，脱口而出的总是说，那是从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的《划船派对的午餐》（下图）变化出来的。是的，从大致的布局和气氛看，确实还能看出这幅印象派大师原画的影子，这是一幅名作的变体画，这也是我买这幅画的原因之一。

变体画在欧洲的绘画里时常见到，一般都是指一个画家对于对同一画题，用几种不同的构图、表现方式加以处理，以求更加满足画家表达愿望的作品。现在的涵义已略有扩大，画家对于他人作品（主要是前辈大师）作非临摹性的、含有其他表现意图的再创作，也被视为变体画。至于画变体画的目的，也许是为了研究，也许是为了借题发挥，更可能是想说“你不行，看我的！”。我买的这幅画，就可能属于第二类。

Pierre-Auguste Renoir, Luncheon of the Boating Party, 1881

画家雷诺阿

据出售这幅画的画廊经理介绍，画作者的名字，他已经查不出文件来了。潦草的画家签名，已经依稀难辨了，画背面标明创作时间是1997年。但他明确地告诉我，这肯定是一位波兰的画家。也是因为不能确定作者是谁，所以画廊索价不高，尚在我的能力以内。按照我选画的一贯原则，只要画得好，画家名气大小不在首要考虑之列，所以我决定不放过“它”了。

波兰画家作品局部1

波兰画家作品局部2

波兰画家作品局部3

波兰画家作品局部4

这幅变体画，是典型地受到了20世纪初期德国表现主义画家的影响。画家作画时的情绪是激动的。画家凭着对色彩的敏感，基于感觉“大而化之”的审视雷诺阿的原作，持一种抒发情怀的状态创作，纵横开合，宣泄无拘。雷诺阿原是以色彩的繁复和表现细微变化著称的画家，但眼前这幅画的作者的调色盘似乎更加丰富，未经充分调和的颜料敏锐地表达着光影闪烁的魅力，画中人物和物件的具体形体对画家也没有多少“约束”，趣味盎然，颇耐细读。观众还能从作品中依稀体会名作残留的遗韵，并去探寻今日作画者自由表达的快乐。如果从画面体现现代感的角度看，这幅变体画好像更具冲击力。

让我们回到雷诺阿的原作，

这幅形式丰富，笔触流丽，光影舞动的布面油画，是由法国印象派大师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于 1881 年绘制，并于 1882 年在巴黎举行的第七届印象派展览上展出。是这位富有灵感和才华横溢的画家一幅极其著名的作品，其法文名称为“ Le Déjeuner des Canottiers”。这幅画1923年的售价是125000美元，目前收藏在美国华盛顿DC的菲利普美术馆，十余年前我有幸瞻仰。

用今天审视历史的眼光看，它被认为是一幅典型的印象派作品。但在它诞生的时候，这样的画会被主流社会认为是一件草率的作品。作品主题摆脱了对古典的膜拜，去关心市民阶层世俗社会的生活。画家让色彩成为绘画的主角，不那么重视形体的准确，用多变的笔触捕捉瞬间光影。雷诺阿试图在这里“固定”一个片刻，一个转瞬即逝的图像。

《纽约时报》曾经对这部作品的描述是：它拥有广阔而富有感染力的欢乐感，描绘了一个完全和谐的世界：痛苦和自我怀疑在其中没有任何作用，残忍和拒绝也不能见到。没有人为成为聚会的“中心”而战。甚至蠓和蚊子也休息了一天。仅仅一两个小时，一个“人间天堂”居然就在一家小餐馆里搭建起来了。

最近对这件作品的 X 射线分析表明，雷诺阿对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经过了一遍又一遍的重新调整。雷诺阿苦苦思索着把河流、船、桥、天篷、帽子、男人、女人、叉子、勺子甚至男人视线的方向放在哪里。雷诺阿的这幅画画了一年。

值得一提的是，这张杰作中画的是雷诺阿的一批熟人和朋友。地点是巴黎郊外查图村（Chatou）岛上“炉屋餐厅”（Maison Fournaise）的开放式阳台，它靠在塞纳河边.据印象派史书记载，这里是“莫奈和雷诺阿这样的艺术家寻找灵感和陶醉的地方”，也是记载中“为一代巴黎人带来艺术灵感的地方”，距离巴黎约10公里。

这批“无所事事”的中产阶级人士在划船完之后，聚集在那里享受天气、食物和各类时尚人物的陪伴。这些人里包括雷诺阿未来的妻子艾琳·维克多林·夏莉戈（Aline Victorine Charigot ，1859-1915），画中左方那位正在和黑狗玩耍的女士，雷诺阿的很多作品里都有她作为模特的形象，如下图里的《乡村舞》。雷诺阿于 1890 年与她结婚，并育有三个儿子。在认识雷诺阿以前，她是一位裁缝。由于这件《划船派对的午餐》的很快售出，雷诺阿才得以与艾琳一起搬回巴黎，几年后他们在那里生下第一个孩子。

画面中Alphonse Fournaise（站立者，餐厅老板的儿子）和艾琳·维克多林·夏莉戈，

雷诺阿作品，以艾琳·夏莉戈为模特的《乡村舞》，Danse à la campagne, 1883，那位男士并不是雷诺阿。

阿尔方辛·福奈兹（Alphonsine Fournaise，1845-1937），是那位靠在栏杆上休息的女士，她是船主的女儿，雷诺阿曾经多次将她画在自己的作品中。据我看到的资料说，那时的阿尔方辛被称为这家餐厅“完美的女主人”：风趣、诙谐、迷人、聪明、美丽。餐厅里的每张餐桌都会空下一张座位，每个到这里用餐的艺术家都试图让她为他坐下。1879年，雷诺阿有机会为她创作了一幅精美的“巴比龙夫人肖像”（见图，现在收藏在巴黎奥赛美术馆）。据法国人的资料，她去世时负债累累，默默无闻。

阿尔方辛·福奈兹（Alphonsine Fournaise）

雷诺阿1879年为阿尔方辛·福奈兹画的肖像

在画面的右下方，画家古斯塔夫·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1848-1894）坐在椅子上。他身穿白色船夫衬衫，头戴平顶船夫草帽。他就是名画“巴黎雨天的街道”的作者，（目前收藏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乃镇馆之宝之一）。画中和他对话的是女演员安吉勒·勒戈（Angèle Legault）。对于印象派画家来说，卡耶博特是一位“财大气粗、忠诚度高的英雄朋友”。法国人说他“总是能将一位艺术家从饥饿的边缘拉回来”。也有资料说，他往往是这些派对活动的“埋单者”。

画家古斯塔夫·卡耶博特，旁边是女演员安吉勒·勒戈

古斯塔夫·卡耶博特作“巴黎雨天的街道”

女演员 安吉勒·勒戈

画的中间喝水的女士是艾伦·安德烈（Ellen Andrée，1856 - 1933），她是一位戏剧演员，也是马奈、德加、雷诺阿等印象派画家的模特，如在德加的名作《苦艾酒》（下图）里就用了她的形象。我们注意到画中的她可能是在这场盛宴之后喝了一杯水，但我们感觉她的人在这里，却心不在焉，思想似乎在别处。

艾伦·安德烈（Ellen Andrée）

以艾伦·安德烈做模特的埃德加·德加作品《苦艾酒》

我们从画家的作品中观察到画家雷诺阿对于女性形象审美的偏好，他似乎喜欢画比较“丰腴”的女性，艺术眼光中以“丰肌为美”。偏爱不是偏见，是可以被允许的，画家中也不仅是他一人如此。唐明皇且不说，周昉（唐代画家）也不说，中国近代画家吕凤子先生当年也是以画“胖仕女”著称画坛。

我们再来欣赏全幅的画面。

远方的河流，蓝天下远处航行的小船，叶子像窗帘般密集，宁静的夏日在屋外闪耀着光芒。被阳光亲吻的高大树木的明亮顶部与树荫下灌木的蓝色和紫色色调之间的对比，被真实和令人印象深刻地捕捉到。如果我们看这幅画足够长的时间，几乎可以感觉到画面传来的温暖，我们甚至可以听到欢快的喋喋不休和笑声，我们甚至可以感知食客们的皮肤上、衣服面料上的每一片光影。

在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场景中部，雷诺阿好像还放置了一幅静物画，上面有瓶子、玻璃杯、水果、面包屑和一个木桶，静物画似乎有经典和古老的气派。

画面局部，一幅静物画。

连同桌子、栏杆、帐篷的条纹，还有许多我们的眼睛可以看到的其他线条。这些线条清晰地表达了这个户外场景，它们对应于绘画中所表现的主题妥帖地进行着互动。

中国画家徐悲鸿先生很不喜欢雷诺阿的画，徐先生说，雷诺阿的画太“俗”,这个说法表明了徐先生对于新古典主义以后的欧洲现代绘画缺少深入的体会，他不能欣赏这些不断出现的新的艺术语言。我倒以为，从雷诺阿的画表面上看得出的那种俗，是一种经过“发酵”的俗，其中令人讨厌的成分已经被代谢掉。这种样的“俗”能让雷诺阿的作品在一个风起云涌的新艺术浪潮中，保持一种略显“异类”的姿态，并由此产生一种别样的亲和。

最后，再回到我们前面说的那幅变体画。

画家在画幅背面留下的签名

波兰文潦草的签名难以识别出准确的字母。这几年来，我多次尝试辨别出画家的名字，以便对画家和作品作进一步的研究。除了在社交媒体上请熟悉波兰文的朋友帮忙，我甚至还发邮件问，但是至今还没有解开这个谜团。希望今天这篇小小的博文能够引起朋友们的注意，帮助我为这幅作品弄清前世今生。

壬寅仲夏于密西根湖畔客舍之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