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号·专栏】管韶爽：白梦帆作品中漂移的城市风景

2020年8月7日至9月9日，白梦帆的最新个展“Almost A Love Story”（差不多是一个爱情故事）在纽约776空间举办。展览命名来源于香港电影《甜蜜蜜》（Comrades：Almost a Love Story，1996），同时也在主题上与电影中所展现的时代变迁以及漂泊于城市之间人的“无根状态”紧密联系。此次展览延续了白梦帆创作中对城市景观的细致观察，又区别于以往作品的“去地域性”风格，艺术家结合自身的经历，在当今人口飞速流动的时代背景下，展示并描绘了纽约、北京、香港三个都市景观之间的差异和特别联系。

城市景观一直是白梦帆作品中的一大主题，但是比起地标性建筑物、宏伟的城市景观，她更像是一个将自己置身于城市社区和街道楼宇中的观察者。她所描绘的往往是高楼大厦阴影之下，那些日常性瞬间所捕捉到的城市角落。用手机拍摄照片是白梦帆几乎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即便她的许多作品都以日常生活中拍摄的照片为素材，但拍摄这个行为对于她来说并不以收集和积累素材为目的。她认为，拍摄对于她来说是或许为了抵抗遗忘。但我却认为她是一个细腻、敏感的记忆守护者和修复者，以至于很难遗忘那些瞬间与场景带给她的感受。很多时候照片无法再现某个场景带给艺术家肉眼所见的氛围与质感，所以她常常会用很长的时间去重新审视这些图像，再把这些图像转译为绘画。白梦帆重新审视图像与记忆的过程，在我看来类似于一场记忆和感受的修行与修复，她所尝试捕捉的不仅仅是当时环境的氛围与个人的感受，同时，这场修行与修复也往往伴随着她对自我内心的审视，是她与自己交流、尝试和解的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此次展览中，她以纽约、北京和香港这三个曾经生活、居住过的城市作为创作的对象，描绘了那些看似无法辨认实则带有特有的文化符号的城市风景。白梦帆说，作品中那些看似抽象的角落其实是她个人主观意识无限放大的结果，就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富内斯”（1）一样，他所看到的事物并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一个布满了生动和各种密密麻麻的细节的图像。在个人意识中将事物放大其实也像是在对事物本身进行解构和重组，而解构与重组的尽头，所有事物的初始状态如构成万物的粒子一般，则是没有区别的。白梦帆以往的许多作品都在试图模糊场景的地域性，她作品中的那些城市一角，往往不可辨认但又似曾相识。

这次展览不同于以往创作的一点则是，她在宏观与微观视角之中的微妙转换，相似的场景其实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白梦帆没有再刻意去除图像中的地域性，相反，她保留和选取了各个城市独有的图像与符号。而当这些图像与符号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排列组合在一起时，它们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图像与城市景观，这些图像与符号作为一个整体时，是对“城市景观”本身的一种总体印象，而仔细观看时，则具体到每个城市中实际存在着的某一面墙和某一个角落。

白梦帆作品中所描绘的城市记忆的相似性，以及细小但却确切的差异性，或许与她自身常年流转、迁徙于不同城市中的经历也有关系。白梦帆的学生时代就跟随父母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学习，长大之后她也常常旅行。当谈及对纽约、北京和香港的第一印象时，她认为，纽约像一个巨大的档案馆，北京那种北方城市空气中特有的气味在其记忆中挥之不去，在橙色夕阳下泛着光亮的李小龙雕像让她对香港的印象深刻。随着阅历的增长，她对这三个城市又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白梦帆认为，对城市的印象和体验是十分私人和个人的一种经验。虽然在她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的是真实存在于城市中的一些景色和片断，但却经由艺术家的眼睛与观看，赋予了这些非典型城市的风景的极其个人化的理解与细节的魅力。

这次展览中我印象最深刻、同时也是白梦帆本人最喜欢的作品是《Almost an Analogy Story》（差不多是一个类推故事）。作品结合了纽约随处可见的玻璃幕墙与斑驳的壁画，看似毫不相干无法连接的两个墙面的组合在其作品中显得有些突兀。在谈及这组作品时，梦帆提到了“转运”这个概念，它既寓意着“无根”的行走，来回穿梭于不同时空地点中找寻目的地的漂移状态，同时也是个人命运中一次次不期而遇的转机与变化，正如中国人讲的“时来运转”这个词包含的寓意：那是一种顺从命运、随波逐流的达观的人生态度，就象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说的“重压下的优雅风度”。我们跟随她的视角与观看在不同城市中流转，超越地点与时间去体验一种无根的文化游牧与漂泊状态。在观看《Almost an Analogy Story》时，我们的视角在两个墙面之间来往徘徊，欲行不行，欲言又止，不如说，在观看的此刻，我们也正处在一种世事无常的“转运”的生命状态。我想，在两个断层的墙面之间或许有一段空白，这段空白像是白梦帆自己关于城市故事一段暂停的叙述，一段“转运”中的停歇，这似有若无的停顿得以让我们在这里重新联系两个画面和场景，停顿过后，我们的生命和生活再次开始启动“转运”，玻璃上倒映出的圆形灯光与斑驳的菩萨塑像之间，无形当中构建了一种微妙又难以言说的不同事物之间的联系，和关于城市风景一种新的、永恒的秩序。

我一直非常喜欢白梦帆作品中那种不可说和无法言喻的气息与氛围，这也让我难以用一种纯粹分析解构的角度去看待她的作品。我常常认为东方人的美学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也最好不要过多解释的混沌的魅力，这种魅力也存在于白梦帆的作品中。白梦帆曾提及在神学家、小说家埃德温·A.艾勃特（Edwin A. Abbott）所著的科幻小说《平面国》（FLATLAND）中，有一句话曾在她困惑、停顿时给予过心灵的慰藉：“圆球在梦中鼓励我”。她自己也难以解释为何这句话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够在那个时刻抚慰困顿的人心，就像白梦帆的许多作品总是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带给我平静一样。但是毫无疑问，在我们得到了这种安慰后，我们停顿和困扰的身心会再次振作，继续在一段更长的旅途中“转运”他方，就像生命本身这个没有终点和起点的航程一样。因为我们如今的人生是由那些遗忘的记忆构成，假如我们能铭记一切，就意味着我们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美丽人生。

2020年9月1日于昆明

注释：

（1）“富内斯”：出自博尔赫斯的小说《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在博尔赫斯小说中，有一类主题就是对“无限”的恐惧，代表了对无限的选择、可能性、因果之链的探索。“无限”无处不在，已经成了其作品的内在气质。比如，《永生》是对无限时间和寿命的恐惧；《通天塔图书馆》是对无限空间的恐惧；《代表大会》、《小径分岔的花园》也是这一类。《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则代表了一种对无限细节的恐惧。富内斯提到了，他的世界是无限的记忆，无限的细节。在他的梦境中他也在不断地产生记忆。他梦境中的记忆不但会留下来，还可以被他不断地重现形成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