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稿 | 跨越四十年 四个人的“珠江时间”

在中国的河流叙事中，长江与黄河常被尊称为“母亲河”，而珠江作为中国第二大河，却鲜少被提及。流经云南、贵州、广西、广东4省区，珠江孕育了无数生命，见证了改革开放的伟大奇迹，也承载着无数人的记忆与情感。在1984年至2024年间，王璜生、许培武、于涛、胡群山先后从不同的地方出发，不约而同用摄影的方式记录下属于自己的“珠江时间”。

由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举办“珠江时间（1984/2024）一一王璜生、许培武、于涛、胡群山摄影展”从4月19日在博物院8号馆开幕。展览通过四位摄影师跨越40年的摄影创作，以多元视角的136件摄影作品展现珠江流域的自然生态、人文变迁与时代发展，构成一部兼具文献价值与艺术深度的视觉史诗。

现场：从南沙到马雄山

展览以从珠江出海口开始，溯源而上，直抵珠江源为结构。

第一部分“南沙，南沙 （2002--2024）”展示了原人民日报广东分社摄影记者许培武自2002 年开始的摄影实践，他把广州出海口南沙方圆 500 平方公里作为长期摄影项目，历时 22 年用照片记录了南沙山海水田原貌向大湾区核心临海现代新城巨变的过程。

第二部分“珠江•溯源（1984）”是中央美术学院、广州美术学院教授王璜生在1984 年溯源珠江时留下的珍贵历史文献影像。他从广东珠江口出发，骑自行车沿着珠江逆流而上，历时 79 天到达云南曲靖珠江源，拍摄的照片真实展现 1980 年代珠江流域的地理地貌、风土人情、生活情态。

第三部分“珠江·踏浪而歌（2011-2013）”的参展摄影师于涛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版画系摄影专业。身为陕西人的他在客居岭南时， 于2011 年 5 月至 2013 年 5月期间，从珠江入海口虎门溯流而上，多次出入于珠江，直至马雄山珠江源，由此记录下珠江这一时段的真实容颜。

作为展览的最后一部分，“源头•盘江考（2013-2024）”展示了生活在云南曲靖的女摄影师胡群山镜头下的家乡。自 2013 年开始，她以田野调查方式把 386 年前地理学家徐霞客在曲靖的足迹作为线索，以图片专题呈现珠江源南盘江当下变化中的江河流程，场景人物，山川植被，造就一部“源头•盘江考”摄影文献。

在展览现场，影像与故事交织成一幅跨越时空的画卷，生动地展现了珠江流域四十年的变迁与发展。四位创作者因珠江而聚。

就如同展览的学术主持顾铮在前言中所说，这是对珠江的致敬，也是对历史与现实的尊敬。他们的珠江影像，既属于他们每个人自己，也是能够为大家共享的地方记忆。深入探索他们的故事，了解他们与珠江的缘分同时，也可以深刻理解他们通过镜头和文字呈现的珠江流域的丰富内涵和时代价值。

▎王璜生：珠江溯源与我的人生

1984年是本次展览时间线的开始，也是王璜生与珠江故事的开始时间。

在当时面临挫折和无奈的他，和同为画画好友的李毅突发奇想，要骑自行车珠江溯源，去“寻找梦中的橄榄树”。从珠江的出海口伶仃洋上溯到云贵高原的曲靖沾益马雄山北麓珠江源，全程3100公里，骑行79天，完成了近100张水墨写生作品、9万字左右的日记以及拍摄了近1000张的胶片摄影。

为什么是珠江？王璜生表示：“当时，我没有那种要征服大江大河的野心，只是想走一走身边这条尚未被太多人涉足的河流。珠江是我们身边的河流，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它不像长江、黄河那样遥远而伟大，却有着独特的魅力。我生活在韩江，也是珠江水系的一部分。”

从珠三角的桑基鱼塘，龙舟竞渡，到西江上的奇峰叠翠，水上人家；到桂西黔南的入云盘山土路，笼烟高脚木楼；再到云贵高原上的河边驴马集市和集市上的相亲山民...看着被当年镜头记录下的溯源之旅，当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几乎每天都在蹬车、推车。看着那些山路，当年是怎么骑上去、又从另一个方向下山，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那个阶段的自己应该去做点什么，于是就骑着车出发了。当时，我并没有专业的摄影设备，拍摄过程也很匆忙，但如今回头看，这些照片却成了最真实的记录。朋友们看了后都说，这些照片看起来特别安静、单纯，充满了自然流露的质朴感。”

多年以后，王璜生将这段经历描述为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出发之前就面临了许多困难。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导航，我只能四处寻找地图、规划路线。一路上，我几乎没有什么钱，只能想尽办法省钱。途中也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当时很年轻，没有钱也没有太多资源，但正是这段经历，让我学会了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努力去完成一件事。这种独立和坚韧的品质，后来也帮助我在管理美术馆等工作中更好地应对各种实际问题。”

珠江水系贯穿了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等多个省份，充沛水流量和巨大的落差为这片土地带来了新的生机。40年来，珠江流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电站的建设带来了经济活力，但也对生态、民俗和地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020年，王璜生重走珠江，变化中的“有无相生”让他印象深刻：曾经“有”的没有了，曾经的“无”变得有了。在王璜生看来，珠江不仅仅是一条河流，它更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符号。与长江、黄河文化有着很大的不同，从历史、文化、民族多样性、生物多样性等角度来看，珠江都有着独特的价值。探讨珠江文化应该注重其整体性，它的活力与地理和文化有关。

“从考古学角度来看，珠江流域的青铜器、铜鼓等文物，都有着独特的纹样和风格。这些文化遗存值得我们深入挖掘和研究。1929年，广州市博物院曾提出‘西江考古学派’的概念，强调重视珠江流域的考古研究。珠江流域的文化形态，需要我们重新去建构和梳理。”在阐释展览主题时，王璜生表示，“珠江时间”这四个字，其实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珠江时间是一个特定的阶段。这40年来，珠江流域在文化、经济等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革。珠江时间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现象，值得我们深入探讨和研究。

▎许培武：20年完成南沙三部曲

时间来到了2002年冬天。摄影记者许培武带着一部宽幅相机第一次走进南沙，拍下的第一张照片是南沙牌坊。南沙带给许培武的第一印象，多年后仍旧清晰。

“冬日的阳光铺洒在荒芜的旷野，笔直宽敞的道路伸延到边际的尽头，道路两旁的灌木、蕉林、菜地、积水塘，还有鸟群飞过的片片银色毫芒弥漫着浓浓的乡土气息。三五公里内，偶尔能见到工厂、仓库、地产楼盘，深入乡村，仍可见当地人以原始的推网方式在河涌捕捞鱼虾。……”那是农业时代的南沙。在许培武的镜头下，有南沙湾绿地广场邮轮母港的前身，有南沙的最后一只蜥蜴。

对于拍摄南沙的原因，许培武从他拍摄珠江新城谈起：“从1997年到2000年，我记录了珠江新城的巨变，但2000年后其建设停滞。与此同时，广东提出“南拓”战略，南沙成为新焦点。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做一个‘双城记’，对比记录珠江新城和南沙新城的发展历程。珠江新城由城中村转变为CBD，而南沙从山海、水田发展为临海工业城市。当时南沙尚未明确定位，但广州已开始向南拓展，这让我觉得记录南沙的发展意义重大。从广州到南沙需两小时，我朋友有一辆闲置车，每次我去南沙拍照，他都会开车送我。”

南沙位于广州最南端、珠江虎门水道西岸，南濒珠江出海口伶仃洋。2002年，广州开启南拓发展步伐，设立广州南沙开发区建设指挥部，南沙迎来了第一次发展机遇。很快，南沙进入了工业时代，南沙客运港、南沙大酒店等后来的地标性建筑先后动工，许培武用镜头记录下它们最初的模样。

2005年，南沙正式建区。因为朋友的出国离开，许培武中断了南沙的拍摄。2006年，许培武在车上的副驾驶座上拍下了一张雨后的南沙。当时，曾经被废弃的采石场高楼林立成为高端住宅小区，过去的海堤成为地铁上盖，滨海公园从无到有。

三民岛红树林尽头珠江出海口 许培武 2013 银盐相纸 黑白照片

2022年，《广州南沙深化面向世界的粤港澳全面合作总体方案》的印发，全面提升了南沙作为粤港澳大湾区核心区域重要战略地位。当年6月，许培武再次返回南沙，拍摄并见证南沙20年的发展与变迁：虎门大桥下的海边滩涂已建成游艇会、邮轮母港，大角湾小渔船避风港变成滨海公园、南沙花园酒店，万顷沙十八涌至十九涌滩涂蝶变为广州最大湿地公园，每年都有大批候鸟从西伯利亚飞到这里歇脚、再远赴澳大利亚越冬。许培武将当下的南沙定义为“后工业时代”，由此“南沙三部曲”得以完成。此次展览中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今年3月完成。一个人在横沥岛海边钓鱼，对面灵山岛的地标建筑清晰可见。

从2002年到2025年，许培武对南沙的持续拍摄超过20年。这些南沙影像曾在广东美术馆、瑞士伯尔尼博物馆、法国自然与历史博物馆等多个机构展出，并有部分作品成为M+的收藏。今年是南沙建区20周年，这批影像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

许培武表示，南沙在珠江流域的地位和重要性不言而喻。对于广东人来说，南沙具有特别的意义。以南沙为中心，方圆100公里内覆盖了香港、澳门、中山等地。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南沙堪称“湾区之心”，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它都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多年来，南沙从一个偏僻的地方逐渐发展成为如今的模样，但其核心地位始终未变。

▎于涛：平静视角下的珠江面貌

2011年，当许培武停下对南沙的记录时，于涛开始从珠江入海口向珠江源出发。

对于生活在南方的人来说，珠江是一条母亲河。而对于来自西安的于涛来说，他对珠江的感情源于他在珠江流域的客居10年：“北方人的内心有一种文化自信和骄傲，刚来到珠江三角洲时，开始总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后来逐渐意识到，珠江对于时代的意义，珠三角创造了属于时代的奇迹。但珠江一直是一条被遗忘的河流。为了我喝过的珠江水，我决定用影像的方式为珠江做点什么。这就是我的初心。”

当时在媒体担任摄影记者的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投入到这个项目当中，几乎走遍了珠江流过的每一个县城。在拍摄过程中，于涛会提前做大量的功课，研究每个地方的历史、文化、交通和饮食情况，从开始的细致规划到后来的灵活调整。在选择拍摄对象和主题时，除了静物与风景，于涛拍摄最多的是江边的人像。没有夸张的戏剧化的演技，也没有漂亮的光影，于涛镜头中的他们平静地凝视镜头：“我不是旁观者与他者，而是以平静的视角凝视风物与内观之人，我坚信我和我的拍摄对象都受到了足够尊重，我们生而平等，拍而平等。那些站在江岸回眸凝望的孩童与站在江心望向远山的少年和我一样，都是投靠母亲的游子，珠江入海口移民潮的一分子。”

在拍摄过程中，于涛发现，与广东地区相比，广西人与水的关系更为亲密，他们的童年和青春都与这条河有关。他在江边遇到了一群聚会的年轻人：“这些孩子看起来很年轻，估计初中都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但孩子们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时尚。这种时尚带有强烈的时代特色。他们的鞋子和穿着表明他们已经脱离了传统的农村和渔民生活，但珠江依然是他们本能的归属。他们回到这里过生日，和朋友们一起庆祝，这种场景让我深受触动。尽管他们的生活条件有限，但他们依然努力追求时尚，展现出年轻人的活力和对生活的渴望。他们的眼神很打动人。”

即使于涛的出发时间比王璜生晚了30年，交通不便依然是他遇到最大问题，而且同样在广西境内最为艰难。广西藤县的拍摄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去藤县没有直达的班车，只能想办法坐车到离藤县最近的地方。凌晨2、3点，于涛被司机放在了去往藤县的岔路口，独自面对一片漆黑的荒野。终于有一辆摩托车路过。他鼓起了勇气搭上车，用了半个小时到达县城，在县城的网吧里呆了两三个小时等天亮。在拍摄的路上，于涛看到了一棵在旷野中的树，他描述为“看上去就很有故事感”。他做调查后得知，树所在地方原来是一个古老的码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唯独留下了一棵生长在天地之间的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到达珠江源的那一年，珠江源因为大旱完全干涸，能清晰看到很多人为的痕迹，于涛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源头的景象与我想象中的桃花源相差甚远，干涸的河床和人工修建的设施让我感到伤感。但即便如此，源头的水依然清澈，让我感受到珠江的生机。”从始至终，于涛眼里的珠江风景不是诗情画意的简单罗列，也不是构图带来的视觉冲击，而是珠江当下的样貌，她身上掺杂着后现代的碎片，裹挟着农业时代的遗迹、又具有现代工业社会的残酷性和荒谬性。

2011年至2013年，三年的跋涉让于涛深刻认识到摄影的力量：“摄影是世界上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艺术，看上去一目了然，但是又能让人从中读懂很多东西。一张好的作品，会让人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它不仅仅是记录，更是一种情感的传递和文化的挖掘。我希望通过我的作品，让更多人关注珠江，关注这条被遗忘的河流。”

▎胡群山：我身边的珠江源

当于涛正行走在前往珠江源的途中时，云南的自由摄影师胡群山正将镜头对准她以前不曾关注过的珠江源。与王璜生和于涛的长途跋涉相比，胡群山出发前往珠江源要便利很多。云南很少下雪，而当天开始下雪时，胡群山可以拿起相机马上出发，赶路40多公里到达目的地，拍下了珠江源地区难得的雪景图。

她的珠江源拍摄之旅始于一次朋友的邀请，让作为当地人的她利用地利为杂志拍摄一些素材。虽然最终的成品没有被采用，她却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拍摄的乐趣：“其实在别的地方也有这种情况。你所在的城市有个著名景点，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蜂拥而至去看，而本地人就很少去看。因为，每天这么看着，而且就在身边，就会觉得这些地方很普通。”

2012年，胡群山开始拍摄《刘麦地——珠江源头第一村》。刘麦地是进入珠江源后的第一个村庄，这里也是珠江源的发源地。胡群山的镜头下，从写有“珠江源”的牌坊进入，一直到达花山湖——珠江源刘麦地“九十九龙潭”的水都汇聚于此，最终注入珠江、奔向大海。2016年，她又开始了《潦浒的“叶子缸”和“碗花”》的拍摄，其中，在千年陶瓷古镇潦浒拍下的“碗花”系列成为目前为止她最为满意的作品。这两个专题作品都依托珠江源和南盘江的农耕文化发展变化作为创作背景。近期以徐霞客的《盘江考》为创作蓝本，开始了她对南盘江的进一步探索与创作。

386年前，为探寻南盘江的走向，徐霞客进入云南进行寻江溯源，他曾两次出入曲靖考证南盘江的源头走向，并在其著写的“盘江考”中第一次明确求证。很可惜，徐霞客的游记在后来消失不见。1978年，国家珠江水利委员会确认为马雄山东麓大锅洞出水口为南盘江源头，也即珠江正源。胡群山的拍摄从珠江源出发，沿着南盘江流域展开。

胡群山希望通过镜头记录珠江源周围人们的生活。十几年间，珠江源地区发生了许多变化，包括曾经延绵的山脉随着修路消失，更大的变化是当地人们的生活。随着珠江源的保护和开发，原本生活在山里的人搬出了大山，政府提供了新的房子和土地，几乎整条村子都盖起了新楼。很多年轻人开始外出打工。近年来，当地养殖业的发展，加上政府引进了一些企业，许多年轻人也开始选择在家附近就业。

但是，也有很多东西没有改变。因为一直流传至今的黑龙传说，当地人在每年三月还会在黑龙潭举行祈雨祭祀活动。

胡群山并不是专业的摄影师出身，因为爱好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不断精进。她对目前的状态非常满意——不是专业出身，也不会从学术上做考据，本地人的身份让她跟老乡们的接触非常自然：走在探亲回家路上的70岁老俩口为她的镜头停留；在庄稼地里劳作的夫妻告诉她，种树是为了将来孩子上大学攒学费；在田边玩耍的5岁小孩，眼里充满了童真；刚刚起床的向导，有些凌乱的头发，看上去像头上长了个角，被胡群山拉着将这一幕定格。

“这条河流始终与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这里发生的一切变迁，都与我们的这个时代发展变化息息相关。特别是被这条河流养育的人们，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更是丰富多彩，这都对我的创作灵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胡群山希望通过影像的方式将珠江源的故事串联起来，沿着河流一直走到出海口。她还计划拍摄一些在河边发生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将成为她新的拍摄系列。

很显然，这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项目。胡群山表示，徐霞客凭借坚忍不拔的毅力完成“盘江考”，为后人留下珍贵遗产，这种勇气和决心令人敬佩。作为摄影师的她，选择用影像记录当下变化，虽然只是某个区域的缩影，但在大时代背景下，也能折射出独特的时代风貌。

后记：

从1984年到2024年，珠江的四十年让四个来自天南海北的人相聚。此次展览是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新馆）2023年11月开馆后举办的首个大型摄影艺术展，展览展期至6月20日。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珠江时间1984-2024》大型摄影画册将于2025年5月正式发行，并计划于展览期间举办首发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