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延彬的艺术世界里,“距离”是一个多维度的概念,它不仅贯穿于时间与空间,更深入至个人与集体记忆,以及历史事件的再现。他的创作理念,建立在对影像媒介基础要素的深刻理解之上,汲取了柏格森和德勒兹等学者的理论精髓。赵延彬将“距离”作为项目出发点,通过其在作品中的体现,探索了政治、文化、历史以及私人层面的复杂叙事。
赵延彬的创作手法多样,涵盖了文本虚构、档案图像再创作以及实验性声音实践等。他不拘泥于单一的创作方式,而是让不同的手法在作品中交织,产生“化学反应”,构建出全新的叙事结构。例如,在作品《大海停止之处》中,他通过虚构一名太空旅行者的视角,探讨华人移民史,用虚构的距离构建影片,进一步强化了对“距离”概念的艺术表达。
艺术家赵延彬
赵延彬偏爱16毫米胶片这一媒介,因为它具有独特的“时间感”和物质性,与数字影像相比,胶片创作更加缓慢、笨拙,富有生命感。这种媒介的选择不仅是对历史和技艺的尊重,更是一种对影像本质的深刻思考。赵延彬通过手工冲洗、手绘底片以及各种人为侵蚀处理,赋予胶片生命和能量,使其作品在时间的侵蚀中焕发出独特的历史感和现实感。
黑白色调在赵延彬的作品中也是一种构建“距离”的方式,暗示记忆与历史的疏离感。手工冲洗的黑白底片,带有许多不确定性和光线的不稳定,赋予作品独特的视觉风格和情感表达。在他的影片《铁路之歌》和《大海停止之处》中,黑白影像增强了与历史和记忆的联系,呈现了过去与现在、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复杂关系。
在视觉和听觉上,赵延彬探索光影和构图的叙事效果,以及声音的多义性和环境音的实验性。他拒绝传统电影配乐和人声,偏爱接触性声音,制造出图像和声音之间的对话与冲突。例如,在《保持静默》中,通过固定机位和无声处理,创造出一种指向纯粹时间感知的无声声音。
赵延彬的创作,以其深厚的理论基础和独特的艺术表达,揭示了时间、空间、历史和记忆的复杂关系,带给观众深刻的思考与感悟。
雅昌艺术网:了解到您的电影和装置作品关注“距离”在时间性和空间性意义上的体现,能否展开谈谈您的创作理念?具体而言,您是如何在作品中处理这种“距离”概念的?这种“距离”是否涉及个人记忆、集体记忆以及历史事件的再现?
赵延彬:对时间和空间的呈现作为影像媒介的基础要素,在柏格森和德勒兹等学者的理论中有非常深入的阐述,在这些理论的基础上,“距离”常常是我展开一个项目的出发点,也是对于我作品中涉及的各种议题的概括,同时也体现在我的方法论中。在时间性意义上的距离产生了记忆(和遗忘)的特质,而空间的距离则产生了多重性—将图像(或图像的缺失)和声音(或者声音的缺失)想象为冲突、共存、裂变、消除、乃至再生的场域,其中蕴含着政治、文化、历史、语言、以及私人的各种意义上的故事的可能性。
《大海停止之处》
我的创作是对这些可能性的探索,因此它们可以是私人的,也可以是集体的;可以是关于历史的,也可以是对当下的批判,又或者交融在一起,让各种因素发生“化学反应”,产生全新的复杂的叙事。对于历史事件的再现可能只是许多的创作手法之中的一种,除此之外还有文本的虚构、档案图像的再创作,以及实验性的声音实践等。我的工作方式中并没有占据主导地位的创作方式,很多时候一部作品会探索许多不同的方式,比如在近期正在创作中的作品《大海停止之处》中,我虚构了一名太空旅行者的第一人称叙事,并通过他的个人视角来探索华人的移民史—我用这种虚构的距离构建了影片,而影片本身又是关于距离的。我希望一个作品在叙述历史、政治、文化的同时也是私人的,因为记忆的本质就是私人的。
雅昌艺术网:在创作过程中,您是否会特别关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或地理区域,以此来探索距离在时间性和空间性上的不同维度?
赵延彬:一些长期关注的主题包括殖民史、华人移民史、左翼政治史、种族主义研究,其中又涵盖了更小的议题,例如图像的政治等。让我感兴趣的这些时期和地区往往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从离散的视角出发,常常是基于某个特定的时间、空间和背景下发生的一些奇特的纠缠而展开。我不会只在同一个议题上长时间停留和创作,我希望创作方式和我所关注的这些主题一样,是发散式的、偶然的,就像复杂的现实一样,在表象之下有许多复杂的线索纠缠在一起。最近在进行的一些项目中,有关于夏威夷当下的生态,当地的神话,种植园历史和早期的华人劳工群体,以及Pidgin这种在多文化多语种劳动环境下诞生的语言的影片;也有关于美国在二战末期到冷战期间进行的核试验与摄影史发生的一系列偶然同时也是必然的交集的电影和照片项目。
《大海停止之处》
雅昌艺术网:看您的创作,基本上都采用16毫米胶片,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创作方式感兴趣?在选择16毫米胶片作为媒介时,您是否有特别的技术或美学上的考量?相比于其他电影制作技术,16毫米胶片在您的创作中有哪些独特的优势或挑战?在当今数字化电影制作盛行的背景下,坚持使用传统胶片是否也传达了一种对历史和技艺的尊重?
赵延彬:胶片具有“时间感”。相比现在更主流的数码图像,使用胶片创作是一种拒绝直接获取图像的方式,这也让拍摄的行为变得更缓慢和笨拙,更间接。这种笨拙和滞后性对于制作我想要完成的作品和制作过程中我的思考和构建的方式都很重要。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胶片的物质性,它也同样包括了时间感,因为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侵蚀,这种侵蚀本身是一种重要的讯息,它暗示影像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不仅是一个实体,而且还拥有自己的皮肤和身体,会衰老和死亡,这也让胶片拥有了某种生命感,对于这一特性的思考让我决定使用胶片进行创作,也促使我越来越偏好用手工冲洗底片、手绘底片、以及各种人为侵蚀处理胶片的方式完成我的作品。
雅昌艺术网:还有作品的画面大多以黑白色调为主,看起来很像是具有历史感的纪录片,在画面的呈现上能否谈谈?您选择黑白色调的初衷是什么?这种视觉风格是否与您的主题和叙事方式有着内在的联系?
赵延彬:黑白胶片是一种对于记忆的暗示。它是一种构建“距离”的方式。这种体验在《铁路之歌》和《大海停止之处》这样访问历史的影片中体现为我们与(常常是被遗忘的)过去的距离,而在《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里则呈现了另一种特质——亲密关系的距离、语言的距离、私人世界与周遭现实的隔绝等。这些作品的黑白底片都是手工冲洗的,相比机器冲洗,手工冲洗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会使胶片的光线更不稳定,在冲洗过程中也会留下许多划痕。这些闪烁和伤痕赋予胶片这种介质生命和能量。
《铁路之歌》
雅昌艺术网:您如何通过光影和构图来增强画面的叙事效果和情感表达?
赵延彬:每一个作品都有不同的思考。从声音、图像、结构或者文本开始,思考对于拍摄对象的距离、视觉信息的处理、情感的释放(和阻隔),种种因素构成了最终的影片。比如在《保持静默》中,宽银幕、金色滤镜、无声的处理,使用固定机位去拍摄变迁中的上海的选择,试图创造一种无声的声音,指向纯粹的时间的感知;或者在《大海停止之处》中使用手持的运动镜头呈现一种游荡的、无依的主观视野,试图制造梦境的、向内的、心理的探索。
雅昌艺术网:作品的配乐作为作品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您的作品基本上很少有人声出现,很像是“默片”,这方面是如何思考的?在配乐的选择和设计上,您追求的是一种怎样的氛围和情感?是否有特定的音乐风格或音效元素是您偏好的?这种“无声”的处理是否也是为了让观众更专注于视觉叙事和画面本身?
赵延彬:音乐和人声在影像的观看的历史中已经成为了观看者习以为常的元素。为了挑战和颠覆这样的期望,我从不使用通常所说的那种电影配乐和人声,而是探索一些介于物质和非物质之间的环境音的实验。电影配乐常常存在一种压迫性,它们在电影的某一个高潮部分出现,目的是让观众进入一种影片希望引导观众进入的情绪状态,这种单一性和压迫性是我抗拒使用传统音乐的主要原因。相比之下我希望声音拥有其自身的多义性。比如在《保持静默》中,被移除的声轨本身就作为一种声音存在,这种无声的状态作为体验的一部分的同时,也是本片的一个重要的隐喻,它邀请观众进入一个双重的空间:感受性的和反思性的。而在《铁路之歌》中则是采用了完全相反的策略,我在呈现一个被遗忘的铁路景观时,堆叠了许多现场环境中不存在的声音元素,比如施工噪声、火车声、爆炸声、呼吸声等,通过创造想象中的环境声邀请观看者进入“鬼魂”的世界。在偏好的声音元素里,我经常会使用接触性的声音,例如触摸物体、敲击之类的声音,它们有时在呈现一个稍远的场景时出现,制造错位的感受,这种策略是受到了一些实验电影作者的影响,比如Ben Rivers就常常在他的影片中使用这种距离的错位感。这样的处理是为了让我作品中的图像和声音产生一些对话和冲突,而不是使其中一个成为另一个的附属。
《保持静默》
雅昌艺术网:您的创作涉及历史、政治、战争,尤其是殖民历史和移民历史,比如《铁路之歌》、《大海停止之处》、《Hibakusha》等作品,为何会对这些议题感兴趣?
赵延彬:书写被遗忘的历史的目的是为了抵抗遗忘。首先是对殖民历史和移民历史中的跨文化性的兴趣,同时我也非常重视对于身体、感官、主体性的探索。Laura U. Marks的著作《电影的皮肤:跨文化电影、具身化、感官》中提到了触觉影像(Haptic Visuality)的概念,强调了触觉的感知和记忆在离散电影中的重要性,这是我创作时常常会思考的问题。在《大海停止之处》中, 我通过想象移民在迁徙途中的各种层面的感知(身体的、精神的、记忆的、语言的)来重新思考排华法案时期的华人移民史。在最近正在进行的系列《Hibakusha》(暂定名)中,我找到在广岛长崎原爆后出于各种原因(出于科学、政治、新闻或反战的目的)被拍摄下的受伤者的伤痕的照片,用手工绘制底片的方式对档案材料进行“重现”,以探讨战争创伤背后的摄影的暴力。
雅昌艺术网:您如何看待这些历史和政治议题在当代社会中的重要性?在创作这些作品时,您是否会进行深入的历史研究和资料收集?这些研究和资料是如何影响您的创作的?
赵延彬:研究和资料的收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与其说为了完成某个作品去进行研究和资料收集,我更倾向于在收集的资料中寻找新的线索和创作的可能性。《铁路之歌》来自于我研究美国华人铁路工时意外的发现——在距离我住所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华人铁路工的纪念碑。找到这块纪念碑时,周遭的景象激发了我拍摄作品的想法。我认为这些创作都是有必要的,在当下的政治环境中,讨论被遗忘的历史是让我们更完整地面对此刻和未来的重要方式。
雅昌艺术网:在具体的创作中您是如何实施的,比如会去到作品中提到的原址进行考察吗?在进行实地考察时,您关注的重点是什么?这些原址的历史和现状如何影响您的艺术表现?您如何在实地考察中捕捉那些微妙而重要的细节,并将其转化为视觉语言?
赵延彬: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我会尽可能去到现场,但我不认为这是唯一的方式。有时通过虚拟或间接的图像,例如三维建模、卫星地图、档案照片等,可以激发更多面向的思考。我不抗拒任何新的创作方式,但同时在现场的感知也是无法替代的——图像有其自身的限制,温度、光线、气味和空间所构成的环境无法被完整地保留和呈现,但这些感知会因为我的在场而成为我的记忆的一部分。对我而言,视觉语言的构建是一种转译工作,是将不可触碰的事物和感知转化为一个开放给想象的空间。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雅昌艺术网:作品《Om》、《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保持静默》等,关注的则是个人生存境遇、沟通交流的问题,与前面的问题相比更个人化和情感化,这部分作品创作的思考能否谈谈?
赵延彬:私人记忆和公共经验是不可分割的。《Om》用日记电影的视觉语言重现了我在美国的一段特殊时期的经历,用赫尔曼·黑塞的小说《悉达多》的文本以及一段我和外公的通话录音串联起了这个碎片化的视觉拼贴簿,但随着影片的进行,私人记忆中所包裹的集体记忆也浮现出来。创伤、身体、信仰、暴力等诸多主题都成为了图像之下的暗流。《保持静默》则将目光投向我成长的城市,穿梭在城市空间和私人空间之中,但在视觉的呈现上更像是记忆中的图像。《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表面上是对亲密关系、语言壁垒的探讨,实际上影片呈现的拒绝“翻译”的姿态更像是对语言霸权的一种挑衅。这些作品相比于我其他的创作,是从私人经验出发的,也代表了我的另一种创作思路,对我而言它们也形成了互补的关系。
雅昌艺术网:在处理这些更为私人和情感化的主题时,您的创作方法是否有所不同?您如何在这些作品中表达内心的情感和思考?这种个人化的创作是否也反映了您对自身经历和情感的探索与反思?
赵延彬:最大的区别是从公共空间回到了私密空间。我认为私人记忆是公共记忆不可或缺的部分,甚至这种私人的空间比广义上的公共记忆更重要,因为它更具体和真实,它所呈现的疼痛不是一种隐喻式的疼痛。因此无论是真实还是虚构,我更倾向于在作品中探索这种私人的空间。
雅昌艺术网:了解到您之前获得了一些奖项和业界的肯定,您对此是如何看待的?
赵延彬:我很感激这些作品受到了肯定。《铁路之歌》作为装置和影像作品在洛杉矶的New Arts Foundation等画廊以及像Alchemy Film and Moving Image Festival等知名的影展展出过,包括获得了在伦敦的LUX与其他著名的影像艺术家一同展映的机会。此外,《大海停止之处》在纽约Special Special出版的4N杂志上刊登。这个项目引起了广泛关注,获得了 Los Angeles Contemporary Exhibitions以及 REEF 艺术家驻留计划的资助。《Om》也在New Arts Foundation和VISIONS2030展出,并且在Onion City实验电影节获得了特别提及奖。《保持静默》在意大利的Laterale电影节和包括蔡明亮、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内的知名艺术家一起展出,并在美国的Tacoma电影节得到了最佳纪录短片摄影奖。最近的《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也很荣幸能在北京短片联展、日本的Image Forum Festival、以及洛杉矶亚太电影节上展出。能够获得这些竞争激烈的奖项和大家的肯定对我而言是非常大的鼓励,未来会继续努力。
雅昌艺术网:谈谈您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和方向?
赵延彬:《大海停止之处》这个作品的创作还在进行中,因为来自LACE Lightning Fund和REEF Residency的资助,我有机会扩展成一个中长片的项目,预计在明年年初完成。明年二月我会去纽约州罗切斯特的Visual Studies Workshop参加为期一个月的驻地,在这个项目的基础上进行更多的影像和图像的探索。目前我在洛杉矶的工作室继续扩展和创作《Hibakusha》系列和一部讨论美国核试验史与摄影术的关系的新片。以往都是作为影像作者进行创作,未来我会在继续进行电影和录像艺术实践的同时进行一些其他媒介的探索,包括摄影和装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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