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汪民安：叠加的影像和生活——关于车建全的影像

　　车建全的《亭》是一部极简主义的影像，它只有一个凝固不动的黑白镜头。一个静默的亭子从黑暗的背景中缓缓浮现，它逐渐地清晰，敞亮，显现，它如此明亮以至于在亭子内部还能看到细小人影的晃动。很快，这个晃动消失了，亭子又再次模糊再次混沌起来，再次沉入黑暗回归黑暗——《亭》记载了时间的变迁和轮回过程，这是一部有关时间的影像，一部有关出现和消失的影像，一个关于黑色和白色，夜晚和白昼充满张力和竞技的影像。这是事物永恒的显-隐之间的既亲密又冲突的状态。我们在这里看到了类似海德格尔式的经典的遮蔽和澄明的交织关系。但这远远不是这部影像的意图。这是一部影像，它难道不也是一幅绘画吗?不是一张绘画的不同的色调配置吗?它波澜不惊的平静湖水，默契和谐的山林构图，黑白色调配的忧郁气质，弥漫云烟的悠远意境，不都是一幅典型的传统水墨画的习惯性表达吗?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也是一张张静止的照片组成的系列，或者说是同一张照片的不同色调的系列展示，是同一张照片随着时间消逝的缓慢翻阅。不仅如此，这个动态影像还配置了一种特殊的声音。这些声音完全可以和画面剥离开，一种机器的声音和一种鸟鸣声唐突地充斥在宁静的画面上，或者说，画面有多么宁静有多么幽深的意境，这声音就有多么的嘶哑多么地躁动，枯燥的声音一直在瓦解画面的宁静。它似乎也暗示着这种画面，这种镜头本身已经被工业主义和噪音所包围。宁静的画面形式还在，但它们的氛围已经消失了。而声音本身也有一种内在的冲突：一种工业化的声音和一种自然的声音，一种均衡的机械声音和一种起伏而尖锐的鸟鸣声音，使得声音出现一种冲突的复调。画面和声音相互撕裂，声音和声音也相互撕裂。

　　我们正是在这里看到了车建全对这冲突的关切：遮蔽和敞开之间的冲突，自然和工业之间的冲突。这两种冲突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大地自然的隐藏正是被工业技术的噪音所固执地打开。白昼和黑暗的转化正是这双重冲突的表达。与之相关的是，车建全将这种冲突以一种跨媒介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同时是一个影像作品，一个摄影作品，一幅绘画作品，同时也是一个声音作品。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影像、绘画，摄影和声音艺术的重叠(除了《庭》之外，《松》也是类似的处理，也是一个跨媒介的处理，不过它没有轮回，它是单纯的打开过程)。而这重叠媒介的每一个层面，都有自己特定的时间和运动形式。在影像的层面，时间是绵延的;在绘画的层面，时间是静止的(它只是色彩的变化)，在摄影的层面，时间是断裂的(它是一帧一帧的拼贴);在声音的层面，时间是水平的，它毫无变化地流淌。而作为一个总体性的作品则表达了时间的永恒轮回。这作品划分出多层媒介，也划分出多重时间。从根本的意义上，它还将时间劈成了永恒和瞬间：那些山林和湖水是永恒的，工业是瞬间的;鸟鸣是永恒的，机器声音是瞬间的;这也包含着白天和黑夜，历史和现代的二元时间。而这二元时间在这里既区分开来，也在轮回中交织在一起。

　　如果说，《庭》和《松》这样的作品是以极简主义的方式来表达艺术媒介和时间的重叠关系的话，那么，《同尘》这样更为繁复的片子，主要是想表达一种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的重叠。《同尘》不动声色地拍摄了大量日常生活的镜头，这些镜头构成了一组组图像的并置，这些图像本身是空间化的。这些空间化的图像并不是一个故事的串联，并非以时间为线索组织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它们切断了连续的时间联系。我们也可以说，它们切断了故事，它们是在同一个空间里面并置，而编织为一种同时性的横向的空间关系。如果说，每一个图像每一个镜头都是一个小的空间，那么，图像和图像之间的组合就会形成一个更为开阔和更为复杂更为广袤的空间。在这里，每一个图像都是生活和景观的碎片，它们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突然转换，又突然消失——这是没有呼应甚至没有暗示的碎片图像。但是，这些碎片化的图像则顽固地构成了一个总体性。在此，总体性不是像通常的影片那样经由逻辑或者故事而形成，而是由不同的碎片拼贴和补充而成。对车建全而言，这就是现代生活的总体性。它们包含了各种各样的碎片，包含了各种各样的异质性。正是在《同尘》中，我们能感受到当代的日常生活如此之丰富，如此之异质性，如此之混杂，如此之矛盾——我们要说，这就是一种混杂的现实，一种混杂的现代性：杂耍和仪式，圣像和色情，习俗和冒险，街道和庙宇，闪烁的霓虹灯和稳重的庭院，失控之激情和宁静之祥和，焚烧之火和神圣的僵化，鼓胀的空气和停滞的静物-----这些混杂矛盾和暧昧的气质充满在整个作品中。如果说不同的人的不同生活世界是这样的，那么，车建全还在《平行世界》中展示了非人的世界也同样如此，非人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一样也是碎片的，也是没有故事，没有情节的画面意象。车建全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意象编织起来，他的镜头非常沉稳，镜头不说话，镜头只是呈现，只是展示，镜头不评述，但是，一种没有故事的历史，一种充满碎片的总体性，一种同时性的但又是混杂的现代性就在这平静的镜头中诞生了：这是不同生活世界的叠加，就如同不同的艺术媒介的叠加一样。

《平行世界》静帧 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