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 对镜作自画像的夏加尔 巴黎
一生绝非坦途,却于泥潭人生中开出鲜艳之花。
夏加尔那灿烂烟火下隐藏的暗涌波涛,实是一段有关民族、时代和个人之间复杂懊糟却又温情脉脉的艺术启示录。
时间是一条无岸之河,你我皆心若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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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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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天才一生都在流浪。
1887年,夏加尔生于白俄罗斯东北部小城维捷布斯克的一个普通犹太人家庭。其父是位工人,从未想过将儿子培养成艺术家,但对教育非常重视。因此尽管生活贫穷,但民族文脉对夏加尔的影响根深蒂固。
他在家乡度过了童年与少年,这段岁月成为夏加尔终身铭记的宝贵财富。虽热爱,但不合常规的艺术风格很难得到共鸣,夏加尔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赴巴黎。没想到这座艺术之都很快接纳了他,焕然一新的世界更是给他带来强烈冲击,印象派、后印象派和野兽派等画派参杂,数不清的博物馆、商业画廊和独立沙龙等均赋予他真正的艺术自由。
我与村庄,1911
1914年,夏加尔在柏林举办个展,名声大噪。他乘机回国与未婚妻相会,但战争爆发,他滞留祖国,后被委任为当地艺术委员会委员,然紧张时局和高压政策让他难以忍受,最终决定携家眷返回巴黎这个和平港湾,“或许,我的俄罗斯会在欧洲之后爱上我。”1933年,他在瑞士举行大规模回顾展,1939年获得卡内基奖金,逐步确立现代绘画巨匠的声誉。但1941年法国公布新的反犹太教规,平静生活被破坏,恰逢美国纽约现代美术馆盛邀,夏加尔便选择定居美国。但他终记挂巴黎,于是在1946年返回,游历在地中海蔚蓝色海滨畔,直至去世。
俄罗斯村庄,布面油画,73x92cm,1929
某个维度而言,夏加尔是永恒的异乡人。
活了98年的他在故乡生活的总时长只有31年,剩下有22年在巴黎,其余则辗转于美国、柏林、波兰、以色列、希腊、威尼斯等地。政治形势迫使他多次迁徙,先后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斯大林统治、第二次世界大战、犹太人大TU杀等暗黑时刻。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爱人早逝,历经逃亡,客死他乡…客途相见即相亲,总是凄凉梦里人。
唯有经历过与故土的疏离,才能明白活在隔阂与罅隙里的压抑与苦愁。怀乡情结在异国一次次沉淀,转为他画之不绝的素材,而他更多去掉了本民族惯有的感伤意绪,加赋浓烈而温暖的色调。因此,夏加尔的作品才能独树一帜,既与立体主义、表现主义旨趣相近,却又个性鲜明、游离其外。
他虽擅随遇而安,但同时在哪里都不安。异乡与故土是夏加尔抹灭不去的痕迹,他怀着悲悯心情反复描绘那些被遗弃在角落的耶稣,坠落的天使,有翅膀的鱼等,动荡不宁的时局仿佛定格在他的画面中。这位尊崇内心、鸟瞰世界的孤独勇者用清醒而尖锐的笔触直击不羁心灵,揭示现代人在物质世界中的孤独与疏离,用恣意又温情的语言讲述人类混乱无依的孤苦灵魂,深刻揭示出人在异己世界中日益异化及罪恶死亡的不可避免,但并不绝望和颓丧,而是积极奋起且坚持真理和正义,为世人指出一条常规外的自由主义道路。
玫瑰花束,综合材料绘画,水粉、水彩、黑色铅笔、彩色铅笔 、纸,70.5x52.3cm,1930
恋人与花束,综合材料绘画,水彩、水粉、铅笔、纸,66×52cm,1935-1938
面对时代,最通情达理的方式就是不勉强。虽物理距离的阻隔制造了乡愁的绵延,但在画里,夏加尔找到了“回家”的路。那里终年色彩缤纷,花树灿烂,四处飘荡着欢悦的小提琴曲声。
所以他的画,不仅美,更让人揪心。
这无关悲喜,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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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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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多言夏加尔画的是“超现实”,实际上,就连夏加尔本人都不承认自己的画是想象,也曾拒绝加入超现实主义集团,“人们指责我反现实。我不反现实, 我的画是现实。我的画比现实还现实。”
所以,他不是造梦者,而是揭秘者。
怎么理解?
其作画面明明很“非现实”,那些倒立的小人、漂浮的公鸡山羊、诡秘的双面人等在现实世界压根不可能有,红绿对应、黄紫翻飞的缤纷色彩也极难真实出现,这不超现实?事实上,若对艺术家其人稍有了解,就能体会到其创作时对物象和颜色选择的深意。他笔下画的,实是他的心相世界,核心是家乡、民族、信仰与人类之爱,依据的是艺术家本人自造的秩序与规则。
卢浮宫卡鲁塞尔厅,石版印刷,28×38cm,1954
星期日,石版印刷,28×38cm,1954
夏加尔是犹太人。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幸运。
“若不是身为犹太人,我压根不会成为艺术家。”数千年来,翻开犹太人的历史,俨然一副苦难史,再没哪个民族遭受过如此多的磨难,但亦再没哪个民族如此坚强。经历几番时代悲剧的夏加尔始终正视自己的身份,与天生犹太式幽默一起,持续为创作提供养分。尽管很早就离开家乡,但民族文化的影响根植夏加尔的血脉,旧约世界中充满惊奇的神异故事在他心中早早种下奇幻种子,“在神秘学、宗教性的境遇里我感到了觉悟。”画中线条的非现实性和犹太教取消圣像的传统一致,细碎的线条与若隐若现的色彩交织出颤动的节奏,作品中常出现小提琴和一系列对动物的拟人描绘皆有所指:小提琴是犹太教在人一生中重要时刻会用到的乐器,也是最具典型的犹太乐器;犹太教认为牲畜是人类清洗自身罪孽的牺牲者。
夏加尔信奉犹太教哈西德神秘主义一派,信奉者需要在生活中感知无形的存在,这为夏加尔的艺术留下梦幻和神秘的底色,因此他的画中常见空中飞行的马匹、拉着小提琴的鱼、直立行走的羊等拟人化的动物形象。通过描绘这些看似与常理不合的存在,他用色彩与光影试图突破樊篱与束缚,得到了一种精神性满足。
这个奇幻的世界有时令人伤感,但更多是欢快的笑声。那些恣意飘飞的动物、花朵和热情的恋人们,笔触看似简单得像个孩子,但感知力却奇异地复杂。创新与隐喻的绝佳结合无不显示他对现实的深刻思考和关切。“我在生活中的唯一要求不是努力接近伦勃朗、戈莱丁、丁托利克以及其他的世界艺术大师,而是努力接近我父辈和祖辈的精神。”所以,就算眼高过顶的毕加索对他另眼高看,他也似乎并不领情:“毕加索用肚皮作画,我用心画画”。
瓦瓦的画像,纸板油画,27×22cm,1953-1956
1985年3月,夏加尔在法国逝世,为世人留下一种在古典中掺杂创新、在幻想中混合现实的独特风格,现今依旧绽放独特异彩。2020年,155件夏加尔作品空降华北平原,这是夏加尔在中国的首展。2021年4月,夏加尔中国西南地区首展在麓湖·A4美术馆开幕,将至7月11日,继续重构那个充满诗意、满怀希望、梦幻般存在的独特世界。
夏加尔中国西南地区首展现场 (图源麓湖·A4美术馆官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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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之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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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仅认为夏加尔只具浪漫狂想或民族特色,则显然是种误解。
他的视觉语言记录的实是二十世纪的惊心动魄。那些优美和诗意的背后有压抑、悲恸和对时代的反抗,及人性的怜悯、宗教的信仰。他的艺术创作生涯与充满劫难的20世纪史几乎相叠,亲历民族革命的高涨希望和粉碎性失望,目睹定居地苍穹的终结,但他的画却始终充满青春欢乐的气息,有回归伊甸园的圣洁。
这是夏加尔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或许也是我们热爱他的缘由。
黄色背景上的恋人,综合材料绘画,油彩、水粉、纸,59.7x49.3cm,1960
紫罗兰公鸡,综合材料绘画,布、油彩、墨水,89.3x78.3cm,1966-1972
“依我看,艺术首先是一种灵魂状态。而我们所有行走在罪恶大地上的人,灵魂都是圣洁的。灵魂是自由的,它有自己的理智、自己的逻辑。”所以,虽然民族趣味和宗教信仰对夏加尔影响巨大,但他的艺术成就实质更阔,其依靠内在诗意力量而非绘画逻辑规则把个人经验与美学特征结合一起,遵循的是永恒可适于任何时代、任何社会的主题,即生活本身的持续性。推翻形貌成分和规律障碍的表达更在一瞬间抓住眼球,故就算是不了解犹太民族历史的观众观看,无一例外都会被画面本身绚丽的色彩情绪和灵动笔触、造型情调等吸引,超越种族、民族、文化、信仰等有关人类基本情绪的元素足够吸人。
因此,尽管跨越时空,我们依然和夏加尔有着超乎寻常的共鸣。他的画里,思想、文本和图像形成了一种深刻的共生关系。他把强烈浓郁的色彩融入立体空间,形象、回忆、想象、情感组成了从过去、现在、未来等不同层次出发的各种意象。时空万象绘于笔下,任凭天性自由发挥,如流水般清新自而然,重叠倒置的景象和大胆绚丽的色彩兼老练与童稚,再加上奇特构图和梦幻的表现手法,展现了一个既有童话纯真又有天堂神秘的独特宇宙。“我对各种困难无所畏惧,因为我的内心始终怀着对人类的爱和守望。在我的生命中,恰如画家的调色板一样,有着对人生和艺术唯一的色彩,那就是爱的色彩。”尝尽人世凄苦的夏加尔笔下始终流淌着田园牧歌的诗意,弥漫着温暖而圣洁的光芒,让人灵魂安详。“在我们这个道德败坏的世界里,每一事物都会改变,只有心灵、人类的爱和探索神灵的努力是例外。”
梦境,纸板油画,38×46cm,1980
新娘新郎和天使,水粉、黑色墨水,27x35cm,1981
大卫和歌利亚,坦培拉,40.6x31.7cm,1981
晚年,游离于印象派、野兽派、立体主义等多个现代艺术流派的夏加尔被视为“欧洲第一代现代派艺术家的最后幸存者”。他不仅天资聪颖,更勤奋高产,题材涉及宗教、爱情、乡愁、马戏等,形式涵盖油画、水彩、水粉、坦培拉、版画、彩色玻璃等,在98岁的生命长河中构筑出一位艺术家无惧艰险守护着人类之爱的努力。
艺术的魅力终究还是在于它反映着的栖居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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